不信青春唤不回
——写在《现文因缘》出版之前
如果你现在走到台北市南京东路和松江路的交岔口,举目一望,那一片车水马龙、高楼云集闹市中的景象,你很难想像得到,二十多年前,松江路从六福客栈以下,一直到圆山,竟是延绵不断一大片绿波滚滚的稻田,那恐怕是当时台北市区最辽阔的一块野生地了。那一带的地形我极熟悉,因为六十年代我家的旧址就在六福客栈,当时是松江路一三三号。父母亲住在松江路一二七号——现在好像变成了“丰田汽车”,家里太拥挤,我上大学时便迁到一三三号,那是松江路右侧最后一栋宿舍,是间拼拼凑凑搭起来的木造屋,颇有点违章建筑的风貌。松江路顾名思义,是台北市东北角的边陲地带,相当于中国地图上的北大荒,我便住在台北北大荒的顶端。一三三号里有一条狼狗、一只火鸡、一棵夹竹桃,还有我一个人,在那栋木造屋里起劲的办《现代文学》,为那本杂志赶写小说。屋后那一顷广袤的稻田,充当了我的后园,是我经常去散步的所在;碧油油的稻海里,点缀着成千上百的白鹭鸶,倏地一行白鹭上青天,统统冲了起来,满天白羽纷飞,煞是好看——能想像得出台北也曾拥有过这么多美丽的白鸟吗?现在台北连麻雀也找不到了,大概都让噪音吓跑了吧。
一九六一年的某一天,我悠悠荡荡步向屋后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时她叫陈平,才十六岁——也在那里蹓跶,她住在建国南路,就在附近,见我来到,一溜烟逃走了。她在《蓦然回首》里写着那天她“吓死了”,因为她的第一篇小说《惑》刚刚在《现代文学》发表,大概兴奋紧张之情还没有消退,不好意思见到我。其实那时我并不认识三毛,她那篇处女作是她的绘画老师“五月画会”的顾福生拿给我看的,他说他有一个性情古怪的女学生,绘画并没有什么天分,但对文学的悟性却很高。《惑》是一则人鬼恋的故事,的确很奇特,处处透着不平常的感性,小说里提到《珍妮的画像》,那时台北正映了这部电影不久,是珍妮弗琼丝与约瑟戈登主演的,一部好莱坞式十分浪漫离奇人鬼恋的片子,这大概给了三毛灵感。《惑》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据三毛说使她从自闭症的世界解放了出来,从此踏上写作之路,终于变成了名闻天下的作家。我第一次见到三毛,要等到《现代文学》一周年纪念,在我家松江路一二七号举行的一个宴会上了。三毛那晚由她堂哥作伴,因为吃完饭,我们还要跳舞。我记得三毛穿了一身苹果绿的连衣裙,剪着一个赫本头,闺秀打扮,在人群中,她显得羞怯生涩,好像是一个惊惶失措一径需要人保护的迷途女孩。二十多年后重见三毛,她已经蜕变成一个从撒哈拉沙漠冒险归来的名作家了。三毛创造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瑰丽的浪漫世界;里面有大起大落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引人入胜不可思议的异国情调,非洲沙漠的驰骋,拉丁美洲原始森林的探幽——这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人生经验三毛是写给年轻人看的,难怪三毛变成了海峡两岸的青春偶像。正当她的写作生涯日正当中,三毛突然却绝袂而去,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很多年后我才发觉,原来围着松江路那片田野还住了另外几位作家,他们的第一篇小说也都是在《现代文学》上发表的。荆棘(其实她叫朱立立)就住在松江路一二七的隔壁,两家的家长本来相识的,但我们跟朱家的孩子却素无来往,我跟她的哥哥有时还打打招呼,但荆棘是个女孩子,青少年时期男女有别,见了面总有点不好意思。我印象中,她一径穿着白衣黑裙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