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
几天不省人事,我们都以为她大限已到,没料到奇迹一般她又醒转过来,居然康复。罗婆婆说她在昏迷中遇见父母亲,她认为是父母亲命令她回转阳间的,因为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仍须照顾三姑娘。我们时常暗地担心,要是罗婆婆不在了,谁来陪伴明姐?有一次我跟智姐谈起,明姐身体不错,可能比我们几个人都活得长,那倒不是她的福,她愈长寿,愈可怜,晚年无人照料。没想到我们的顾虑多余,明姐似乎并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们十个手足,她一个人却悄悄的最先离去。
七月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明姐的眼睛眼白发黄。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天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姐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望明姐,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姐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竟让明姐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口碰见明姐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姐手里拿着一只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说:“我去洗了一个头,把头发剪短了。”她的头发剪得短齐耳根,修得薄薄的,像个女学生。明姐爱干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十分不耐,一出院她竟偷偷的一个人溜出去洗头去了,一点也不知道本身病情的危险,倒是急坏了罗婆婆,到处找人。明姐回到家中休养,毫无起色,而且病情愈来愈严重,虽然天天到中心诊所打针,常常门诊,皆不见效。后来因为六弟认识长庚医院张院长,我们便把明姐转到长庚去试一试,由肝胆科专家廖医生主治。明姐住入长庚,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那晚我正在一位长辈家做客,突然接到六弟电话,长庚来通知明姐病情严重,要家属到医院面谈。我连夜赶到林口,六弟也赶了去,医生告诉我们,明姐患的肝炎非B型,亦非A型,是一种罕有病例。治愈的机会呢?我们追问,医生不肯讲。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心情异常沉重,彻夜未能成眠,敦化南路那个家本来是为明姐而设,明姐病重入院,家中突然感到人去楼空,景况凄凉起来。那一阵子,《游园惊梦》演出成功,盛况空前,我正沉醉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天天跟朋友们饮酒庆功。那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一夕之间,如醍醐灌顶,顿时冰消,而且还感到内疚,我只顾忙于演戏,明姐得病,也未能好好照料。本来我替明姐及罗婆婆留了两张好票的,明姐不能去,她始终没有看到我的戏。如果她看了《游园惊梦》,我想她也一定会捧场喝彩的。那时我在美国的学校即将开学,我得赶回去教书,然而明姐病情不明,我实在放不下心,便向校方请了一个星期假,又打电话给香港的智姐。智姐马上赶到台湾,一下飞机便直奔林口长庚医院去探望明姐去了。智姐心慈,又是长姐,她对明姐这个小妹的不幸,分外哀怜。我记得有一回智姐从香港返台探亲,明姐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智姐睡——她对智姐也是一向敬爱的——还亲自上街去买了一束鲜花插到房间的花瓶里,她指着花羞怯的低声向智姐道:“姊姊,你喜不喜欢我买给你的花?”智姐顿时泪如雨下,一把将明姐拥入了怀里。那几天,我几个在台的手足大姐、大哥、六弟、七弟天天轮流探病,好像啦啦队一般,替明姐加油打气,希望她度过危机。明姐很勇敢,病中受了许多罪,她都不吭声,二十四小时打点滴,两只手都打肿了,血管连针都戳不进去,明姐却不肯叫苦,顽强的躺在病床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她四十九岁生日那天,亲戚朋友、父母亲的老部下、老家人还是回到了我家来,替三姑娘庆生,维持住多年来的一个老传统,家里仍旧堆满了蛋糕与鲜花。大家尽量热闹,只当明姐仍旧在家中一般。那天我也特别到街口顺成西点铺去订了一个大蛋糕,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