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呆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地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教中学的舅母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呼喊,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卸任县长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长,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我也照例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提了个马灯,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铐,必须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须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
警察所不久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这个县城因为是沅水上游一个大码头,上下船只多,又当官道,每天常杀二十头猪一两头黄牛,我这办事员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职务.每只猪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税捐,牛收两千文,我便每天填写税单.另外派了人去查验.恐怕那查验的舞弊不实,我自己也得常常出来到全城每个屠案桌边看看.这份职务有趣味处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税的行为,却是我可以因此见识许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还得过一个长约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说来十分著名的长桥,往对河黄家街去看看.各个店铺里的人都认识我,同时我也认识他们.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随处也照例谈谈玩玩.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绅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许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帮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坏.
另外还有个亲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个大拇指人物,有钱,有势,从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军队都对他十分尊敬,从不敢稍稍得罪他.这个亲戚对于我的能力,也异常称赞.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客厅楼上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