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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坚强,把丧事办得整洁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竟至恸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话,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惜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巴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轻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嗄,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边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绶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四周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酢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中华民国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的:“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