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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这已是宿命的一个悲哀。也许是受到这番刺激之故,傍晚在“客中作”想剧本,茫茫浑水中竟浮现了我们的第一座桥墩。
那是阿远生病,阿云来看他。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昏热柔和中睡去了,似乎回到从前通车上学的日子,阿远在火车窗玻璃上写英文单字考阿云。画面外阿云的声音说:“你睡着啦?”他是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画面外依稀有人声话语,是与阿远同住的恒春仔在讲恒春老家中美联合军事演习的事,淅淅的水声是阿云在替他洗衣物。睡梦里他仿佛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讲小学五年级写检举信被父亲揍了一顿……阿云叫醒他,恒春仔已去上班,她也要回店里工作了。阿远起床送她出门,看着她慢慢走到晨曦的街道行人里去,一种很静、很远的心思。令我们想起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所演的“古都”的惆怅气氛。
镜头一跳,在火车上,侯硐线,他们和一干邻友回家吃拜拜,农历七月。家中气氛稍异,原来因为电视节目报导矿工生活之不实而引起所有工人罢工。晚上村子放映电影酬神,大家议论着罢工的事,忽然停电了。镜跳家中,摸黑里祖父在找蜡烛,却摸到炮竹,一点炸得烟屑四处,笑骂声渐静时,听见门启声,电灯开关声,灯亮了,是童年时代,父母亲去城镇替他们小孩买制服回来,深夜他们都睡着了,他迷糊看见母亲拿着衣服在熟睡的妹妹身上量比着。画面外有声音喊他,是现在的他坐在床边,屋外一干朋友叫他出去玩。他们玩踢罐头,月空下的小村,嬉闹声,有音乐升起。
镜转第二天一大清早,矿工们结集到矿坑前,亦不入坑。中午阿远跟阿云送粽子来,办公室那边换了人来谈判,愿意请客道歉和解。
想出了这一段剧本,很是兴奋,侯孝贤马上打电话给念真讲述一遍,念真笑了起来,道:“我晓得你又要搞什么东西了。”口口声声商业,弄到现在,眼看越来越没希望了。
三天后,在明星咖啡屋,第二座桥墩又出现了。那是阿远掉了摩托车之后,和阿云吵了一场无聊的架,从城市出走,把自己放逐到海边闲荡。阴雨的海边,林投树,有人烧冥纸,死亡的感觉。没有车子回去了,碰到海防部队两个充员兵,把他带回营地来。他跟大家一起吃了饭,看见电视节目在播映报导矿工的生活,他看进萤光幕里,似乎目睹那次父亲被落盘压伤腿抬出坑洞来……
醒来时他睡在营中,海潮声,暗中看见烟头的火光,以及营堡外卫兵额前的一盏黄灯。画面外有声音悉悉琐琐进来,是许多亲人围在他四面,说他过不了这一夜了。他一岁的时候病得快要死掉,据称是父亲本来答应养祖父生下的长孙要姓养祖父的姓,却又有点要反悔的意思,所以阿远一直身体不好,后来去问师公,回来吃了一种草药,拉出一堆黑屎,肚皮消下去,就好了,父亲也赶紧把他过给养祖父,姓养祖父的姓。
有了这两座桥墩,渐渐有了这部影片的调子,呼之欲出,却还未明朗。侯孝贤说:“应该是从少男的情怀辐射出来的调子,纯净哀伤,文学的气味会很浓。是诗的。”
的确,剧本讨论中,我发现,动力是来自于某几个令人难忘的场面,从这个场面切入去想,像投石入深潭,荡起了涟漪。吸引侯孝贤走进内容的东西,与其说是事件,不如说是画面的魅力。他倾向于气氛和个性,对说故事没爱好。所以许多交待阿远背景的戏,他用情绪跟画面直截跳接,不做回忆方式的处理,而近似人的意识活动那样,气氛对了,就一个一个镜头进去,并不管时空上的逻辑性。
这时我恍然了解到,侯孝贤“基本上是个抒情诗人而不是说故事的人”。他的电影的特质,也在此,是抒情的,而非叙事和戏剧。
九月份,侯孝贤为“童年往事”入选纽约影展再去纽约,村声杂志(Village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