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九
再惊叹:汉语艺术原来是如此之美!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解味的人排着长队呢,从雪芹生前排到了今天。脂砚斋,畸笏叟,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鲁迅,茅盾,丰子恺,王昆仑,吴恩裕,俞平白,李希凡……显赫名字数不完。王朝闻先生一本《论凤姐》,就写了七百多页。所衍生的话语空间究竟有多大,真是难以测量。其他三本古典名着,显然不能享此殊荣。里的女人,不是荡妇就去卖人肉包子;把漂亮女子全写成妖精;的貂婵、甄氏、二乔,则是政治的牺牲品,权势追逐的对象,乱世英雄的陪衬。反观我们的曹雪芹,倒是把更多的尊严、更鲜明的个性献给了下层女性。
学养深厚德高望重的专家纷纷介入红学,为的定位与传播打下坚实的基础。戏曲,电影,电视,连环画,都是把忠于原着列为第一标准。恶搞未起,嘘声先至。隐身其间的红学家,乃是我们的文化英雄。赖有他们的指认,我们才能辨认。举例来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高下,不少读者是有点模糊的。红学专家为我们指出以下几点:
1.曹雪芹与高鹗,价值观很不同。宝玉是极厌恶禄鬼八股文的,高鹗却让他在黛玉的劝导下沾上腐儒气,父亲升官,他手舞足蹈。贾府衰败一阵子,又“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吃人的封建社会、宗法统治周而复始。
2.高鹗未经历富贵,下笔多破绽,贾府的吃穿用,婚丧,寿庆,礼节,写不到位。
3.高鹗的语言一般。而曹雪芹雅俗全来,他笔下的各色人等,开口便是自家口吻,无论贾母或刘老老赵姨娘、贾政或焦大。脂砚斋说:“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高鹗哪有这功夫?黛玉讲庄子那一段,全是学究气。续作中几乎不见诗,高鹗自知短处,不敢写。
4.高鹗拿因果报应观念套原着,非常糟糕。台湾学者李辰冬《知味红楼》说:“大多数的人物,都给他一个报应的结果:薛蟠无赖,让他娶一个夏金桂;夏金桂泼悍,让她自焚身;赵姨娘以魔术害人,让她见鬼而死;妙玉孤高,让她被污;宝钗冷枯,让她守寡;熙凤贪财,所以被抄…这样把写成一部《醒世姻缘传》了,其实,高鹗是不会理解的。”
麻烦了,连高鹗都不能“解味”。
高鹗还篡改曹雪芹原着中设定的人物形象。如尤三姐,据北大图书馆馆藏脂京本,曹雪芹原是写出了一个挑战臭男人的泼辣女性,完全抛开了贞操观念,“竟是他(尤三姐)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论者杨光汉先生指出:“高鹗头脑冬烘,不懂得这个观念,所以删了这话。”
后四十回的成功处,学者们并不加以抹杀。不然的话,通行本哪有高鹗名字?
知味红楼,难之又难。
攀登文化的高峰,却是其乐无穷。
红学家功劳大,红学的分歧亦大。我是一名旁观者,既从中受益,又困惑多多。比如早期红学,因考据而流于繁琐;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初的一些红学着述,固然严谨,叙事宏大,却放大了阶级斗争的观念,看什么都有阶级斗争。偏于艺术分析的,读来有味道;谈主题、人生观世界观,则往往跑调。有论者甚至把贾府中人分成两派,一派代表剥削阶级,另一派代表受压迫者、反叛者。看那论者的意思,真恨不得让贾宝玉在大观园里拉队伍打游击,领导一支娘子军。这显然荒谬。以曹雪芹的慈悲心肠,焉能向贾政们举起屠刀?鲁迅论红楼梦,虽三言两语,却鞭辟入里。山不在高,有仙侧灵。鲁迅证明了:言不在多,精辟就行。语言有密度,生存有洞察。鲁迅未提阶级斗争,只说过焦大不会考虑娶林妹妹。论者拿去发挥,写下很多似是而非的文章。
眼下索隐派抬头,“原型说”叫嚣,又把拽向黑幕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