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六
再如史湘云,是一位非常娇憨可爱的少女,穿了男装英姿飒爽。家境并不如意,她却没有任何阴影,完全是阳光型的,这阳光却不仅限于皮层,它从里边儿散发到肌肤,是驱散了阴影之后的流光溢彩,因而能持久,能常驻。可惜电视剧中的史湘云,一味傻笑,娇憨在表层。史湘云心直口快想啥说啥,傻大姐也如此,二人岂可混同?她的菊花诗写得那么好,“箫疏篱畔科头坐,冷袖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这诗中的形象,简直就是曹雪芹。科头指光头。女孩子抱膝吟诗,非史湘云莫属吧?。她又“醉眠芍药茵”、“联诗凸晶馆”、“脂粉娇娃割腥啖膻”,曹雪芹对她可谓苦心经营。第三十一回的题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前写晴雯,后写湘云。佚稿,是将湘云和宝玉的命运联在一块儿了么?她说过的那几句混账话,宝玉早抛到九宵云外。她不藏拙,不装糊涂,大约也不会媚上欺下,比宝钗袭人活得更本真,更人道。她的身体又比林黛玉好,艳力与钗黛不相上下……
佚稿究竟如何?我们只能望天兴叹。
贾宝玉体贴女孩子,常闹些笑话,有时也不免遭人误解。小红淋了雨,他急忙跑去关心,竟忘记自己也淋成了落汤鸡。园子里的婆婆们众口相传,乐了半天;有一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颠前颠后的,为素仰大名却未曾尽过心的平儿安排胭脂,令挨了主子耳光、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平儿喜出望外。
宝玉对胭脂很有研究,对女孩子的处境更能看端详。
香菱和豆官斗草不小心,弄脏了宝物似的石榴裙,宝玉一看说:“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急得团团转,要哭,宝玉忙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宝玉奔怡红院取石榴裙,一路脚不贴地,还忙中抽空想着:“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霸王指薛蟠。
石榴裙拿来了,香菱当了袭人的面,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换上。”
女孩儿换裙子,宝玉心里是何滋味?曹雪芹不讲,读者却能会心一笑:宝玉只想看那俏香菱换上新裙子的欢喜模样,并无半点偷窥的念头。若挪到高鹗先生笔下,很难说他将弄出什么光景来。
宝玉这么对香菱,香菱又如何对宝玉呢?宝玉把豆官撇下的“夫妻惠”埋入土里,双手满是泥。“香菱拉着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难怪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这叫体贴换来体贴。
二人临分手,香菱脸又一红,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这一段写宝玉,十分丰满。宝玉亲近女孩儿,究竟亲近些什么,曹雪芹让我们心中有数了。法国的福娄拜有小说《情感教育》,美国的弗洛姆有论着。咱们中国有一位曹雪芹……
今天明天的男孩子,都该学学贾宝玉。投向异性的目光,不妨宽厚些,用脉脉温情去环绕。
是情感大课堂,审美大课堂。经济的粗放时代正在过去,人的粗放也该结束了。男生女生当和谐。
男欢女爱要研究。
情爱的空间,丰富为好,细腻称佳。
丰富的反义词是单调。细腻的反义词叫粗暴。
男女若是直奔主题,将丢失多少细节、多少赏心悦目的好光景。
大观园内的清爽女子,个个羞涩如香菱,动不动要“把脸飞红”。我们当初欣赏日本连续剧,眼下看韩剧,不亦有类似的印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