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国近现代史的拓荒者郭廷以先生
忽然收到一封发自台湾的国际邮笺,字迹好熟悉。一看原来是郭廷以老师寄来的,真喜出望外。信中他说即将访问纽约,并写出班机时刻,盼我能接机,余事面详。我接书真十分兴奋。届时乃开了我那百元老爷车赶往“荒怠机场”(Ide,后改名甘乃迪国际机场)接机。那时荒怠机场名副其实,还是一片荒野。四周芦苇高过人头。汽车自芦苇夹道中,缓缓开入机场。但是地虽荒僻而接机者仍是人头济济。我站在鐡栏之外,见百码之外的机上旅客循梯而下。接机人群均摇手欢迎。郭老师刚出机门,还在梯上时,我就认出了。——那倒不因为他是中国旅客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熟悉的体形和动作,虽然他已不用手杖;蓝布大褂也改成了西装。我虽然举手大摇,我想他是不会认识我的。他有学生千百人,相别十余年。他何能认出我呢?当他走近了,我正预备自报姓名时,老师竟抢先破容一笑说:“德刚,你来啦。”我接过他的手提包,握手相迎(仍然不敢用西式拥抱),师生都高舆无比!
那是郭老师第一次访问美国。人地生疏,一切由我安排。我做他的随员,他的秘书,他的代表,他的翻译,和他的司机。到处奔走洽谈,日夜不停。
郭廷以教授那时正忙著组织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筹备处”。五〇年代的台湾仍有其“文化沙漠”之名;经济上也一穷二白。郭师美国之行的目的,第一是向福特及其他基金会,申请补助,第二是想舆美东诸名大学挂钩。——那时美国的“名”大学,都还在美东呢!
天下事最难的是伸手向人要钱!次难的是订立不平等条约。人家荣华富贵,你一穷二白,攀起亲来,门不当、户不对嘛!纵使贵人好见,而贵人之下的与你说相同语言的“二爷”、“马弁”等人的脸色有时是直如秋霜、如破鞋,令人出而哇之。
郭老师原本是一位寡言鲜笑的严肃学者,为著中国近代史而向一些不值一顾的假学者、烂政客,强作笑容,低声下气,我这位老师的道童、随员、小和尚、汽车夫、樊哙……每为之怒不可忍,衷心尤为之恻然。——然郭老师有传教士精神,为著“近史所”这个baby,他任劳任怨,筚路蓝缕,一锹一铲地为它奠基,真令人感动,也令人悲伤。——这是他第一次的美东之行。
其后郭老师又数度访美,一次并偕一青年随员李念萱兄同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近史所已逐渐成型。当我于一九六二年接管哥大中文图书馆时,郭师曾看中了我馆珍贵的“复本书”(duplicates)。我也签请哥大备案,送了他七大木箱之多,并为他承担运费。郭师如获至宝,连说:“这样我们图书馆就有基础了。”那时书市不大,基本参考书和政府档案如北京政府公报,都早已绝迹也。
郭廷以老师原是位纯学者,寡言鲜笑,应付复杂的政治环境,原非其所长。在他“拜拜”成长期中,他这保母是焦头烂额的。——笔者那时也被无辜地卷入哥大的校围政治,在数个政客互斗之间,也额烂头焦,不能自拔。
我们沙坪老师生偶尔聚会,也只能相濡以沫——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我们师生两造的辛酸过程,可说彼此都终始其事。郭师向我求援和诉苦信件,我相信还可找出不少封来,虽然一大半都给我丢了——何从说起呢?!
郭师后来在纽约逝世时,张朋园教授和我,可能是他仅有的两个“老学生”去给他送葬了。
他是我做research的启蒙老师;也是我平生为老师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
师生遇合有绿,谨撰此篇略表追思之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