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宗教
白发、愠怒的女人向我们讲述“宗教之美”时无视信念、恐惧和谦卑等难题,反倒决定把宗教视为理性主义者的功利主义。据她的说法,先知穆罕默德认为斋戒的重要性不只为了磨练人的意志,也为了增进健康。好几个世纪以来,敌视宗教之美的西方女人仍享用健康的斋戒之乐。祈祷加快你的脉搏,好比体操,使你保持警觉。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计其数的日本机关和工厂内,吹响哨子表示暂停工作,每个人做五分钟运动,颇像回教徒停下来做五分钟祷告。她那理性主义的伊斯兰,肯定了我内心小小的实证主义者对信念和自制的隐秘渴望,于是斋月期间的某一天,我决定也要斋戒。
虽然我是在老师的影响下做这件事,我却没有告诉她。当告诉母亲时,我看见她虽诧异,却很高兴,还有些担心。她是“以防万一”而信神的人,即便如此,斋戒在她看来也是落后的人才做的事。我并未跟父亲或哥哥提起这件事。甚至在我进行首次斋戒之前,我对信仰的渴求即已变质,成为最好加以保密的耻辱。我熟知家人微妙、多疑、嘲弄的阶级看法,知道他们可能说什么,因此我进行斋戒,没让任何人察觉或轻拍我的背说“干得好”。或许母亲应当跟我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毫无斋戒的义务,可反倒为我准备了我最喜爱的东西——麻花蛋糕和凤尾鱼烤面包——等着我斋戒结束。她一定程度上乐于看到这么小的男孩对神表示敬畏,但她的眼神又说明,她已担心这是否显示某种自毁性情很可能决定我一辈子心灵受难。
我家对宗教的矛盾心理在“祭牲节”上最为明显。就像所有的穆斯林有钱人家,我们买一头公羊,养在帕慕克公寓后方的小庭院中,直到节庆的第一天,街坊的屠夫过来宰杀它。不同于土耳其漫画书中那个有颗用黄金打造的心的小英雄,希望公羊能幸免于难,我不很喜欢羊,因此每回见到在劫难逃的公羊在庭院中嬉戏,我并未为之心碎,甚至庆幸不久就能铲除这只丑陋、蠢笨、腥臭的动物。不过我却记得我们的做法使我良心不安:把羊肉分给穷人之后,我们自己则坐下来享受家庭盛宴,畅饮我们的宗教严禁的啤酒,享受从肉贩子那儿买的肉,因为我们嫌新鲜祭肉味道太腥。仪式重点在于用动物取代小孩作为祭品,证明我们与上天的关系,借以摆脱我们的内疚。由此可见,我们这样吃肉商的好肉取代我们献祭的动物,有理由感到更加内疚。
我们家在缄默中忍受着比这类事情更令人不安的疑虑。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许多西化、现世主义的有钱人家看见的心灵空虚,都反映在这些缄默中。人人公开谈论数学、学校的好成绩、足球,热热闹闹,但他们却与基本的存在问题格斗——爱,怜悯,宗教,生命的意义,妒忌,憎恨——颤抖而迷惘,痛苦而孤单。他们点燃一支烟,专心听电台播放的音乐,一语不发地重返内心世界。我为表达对神的秘密之爱而进行的斋戒,也大致出自同一种心理。由于冬天日落得早,我不觉得是在挨饿。即便如此,吃着我母亲为我准备的餐点(凤尾鱼、蛋黄酱和鱼子沙拉,与传统的斋月饮食大不相同),我仍感到快乐而平静。但我的快乐跟敬神的关系不大,而是单纯对自己成功地通过考验感到满意。吃饱后,我去库纳克电影院看了一场好莱坞电影,把整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后我再也无心斋戒。
虽然我不像我所希望的那般信神,部分的我仍希望神如果像人们所说的无所不知,以她的聪明,应当明白我何以无法信仰——并因此而原谅我。只要不四处宣传我没有信仰,或旁征博引地攻击信仰,神就会了解,减轻我为我的缺乏信仰所承受的内疚与煎熬,或至少不过分把心思放在我这样的小孩身上。
我最恐惧的不是神,而是过度信仰她的那些人。虔诚者的愚昧——他们的判断力永远无法与神相比——神不容许,而他们的全心爱慕,则是令我害怕的第二件事情。多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