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话还是新闻的时候,自己竟没留意。后来,她躺在床上,连同标点符号在内,整段地背诵报纸上的文章,声音很大,又时不时跳起来核对;之后,又背,直到一字不差。有一次,她突然停住,想想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出了一身冷汗。她想忘掉那张报纸,结果反而梦见了它。吓醒后不敢睁眼,又不能不睁眼,报纸在的地方,同时是惟一的光源。她觉得那就是她的判决书,上面写满了她的罪状。她开始不停地尖叫、怒骂,看守者推测她可能疯了,当她试着解释时,看守者断定她已经疯了。她的叫声,曾经使初闻者惊得合不上嘴,后来渐渐嘶哑,成了远近市声的一部分,无人关心了。在叫声暂歇的时候,人们反而竖起耳朵,说:嗅?怎么安静了?——叫声复起,人们吃饭、洗衣、睡觉、谈笑,就像住在铁道边的人家一样。这样的日子,整整三年。我一直小心地和K说话,为了不那么经常看到她突然抬起头来,像火光中的刀子那样的目光。K也被开除党籍、军籍,只是没判刑,做了闲人。
春残了,K常常坐在家中二楼的窗前眺望,很出神地想着什么。远处,是旧城一片灰色的瓦脊和炊烟,眼底,是另一户人家的窗口。这户人家是在K的父亲死后搬进院子里来的,开始只是夫妻二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搬了进来,怎么搬进来的,不知道。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家的男人是煤炭部里的造反派,参与过迫害K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个青年。他们住的是原来司机住的厢房,自备大门的钥匙,下了班就走进家,很少出现在院子中,出来时也总是低着头,躲开K的母亲恨恨的眼光。这样的日子一定不舒服。特别在K的父亲平反、恢复名誉之后,仍然不想搬开,大约因为这里的住房到底比别处宽敞些。一天,K又在窗前闲坐,忽然听到毗邻的房脊上有弄瓦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年纪极轻的军人正伏在房脊上向下窥视,K移开视线,就看见初夏窗口内正在洗浴的妇人。她立刻大叫起来。
立即消失了的年轻军人属于邻院的警卫部队。所保卫的,过去也是一位部长,后来更高,是所称“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在张家落难之后,曾经相助。K一叫,引来了调查的军官。第一次来,K的母亲不在家。第二次来,是在第二天上午。我走进她家的时候,K的母亲正在和一个高个子军人谈话,K本人,白着脸站在一旁。K的母亲说:没有这回事!是我女儿看错了!用不着调查,别难为战士们,更不要惊动首长。这件事,一风吹!我是老同志。听我的!高个子军人看了看K,很迷惑。K咬了嘴,低着头,不再说话。军人走后,K的母亲指了她说:你糊涂!打狗还要看主人!让隔壁(党和国家领导人)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咱们家现在是个啥情况?有这么个邻居,有多少照应?敢闹吗?那家是什么人?是害死你爸的仇人!看看又怎么了?怎么就不该看了?看得好!你倒帮着她说话!K一直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来说:就是不该看!!K的母亲哭起来,大声责备,被别的人劝到里面去休息,关了门,还能听到哭声。
我随K走上楼去,劝了几句,都是废话,就住了口。她站在窗口,臂交抱着,看了我一会儿,说:她不也是女人吗?我说:谁?邻居?K说:不,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