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访边城〉
。灰色的屋瓦白苍苍的略带紫蓝,色调微妙,先就与众不同。里面的神像现代化得出奇,大头,面目狰狞,帽子上一颗大绒球横斜,武生的戏装;身材极矮,从俯视的角度压缩了。与他并坐的一位索性没有下半身。同是双手搁在桌上,略去下肢的一个是高个子,躯干拉长了,长眉直垂到腮颊上。这决不是受后期印象派影响的现代雕塑,而是当年影响马蒂斯的日本版画的表亲或祖先。日本吸收中国文化,如汉字就有一大部分是从福建传过去的。闽南塑像的这种特色,后来如果失传了,那就是交通便利了些之后,被中原的主流淹没了。 (注)
※注:鹿港龙山寺未经翻修,还是古朴的原貌。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光华杂志有它一个守护神的彩色照片,凶恶的朱红脸,不屑地撇着嘴,厚嘴唇占满了整个下颏。同年十二月《时报周刊》二五一期有题作「待我休息」的照片,施安全摄:两个抬出巡行的神将中途倚墙小憩,一白一黑,一高一矮。颀长穿白袍的一个,长眉像刷子一样掩没了一对黑洞洞的骷髅眼孔;是八字眉,而八字的一撇往下转了个弯,垂直披在面颊上,如同鬓发。矮黑的一个,脸黑得发亮,撇着嘴冷笑,露出一排细小的白牙,两片薄薄的红唇却在牙齿下面抿得紧紧的──颠倒移挪得不可思议。局部的歪曲想必是闽南塑像独特的作风。地方性艺术的突出发展往往不为人注意,像近年来南管出国,获得法国音乐界的剧赏,也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变局,才把时代的水银灯拨转到它身上。 ※
下首大玻璃柜里又有只淡黄陶磁怪龙,上颏奇长,长得像食蚁兽,如果有下颏,就是鳄鱼了,但是缺下颏,就光吐出个舌头。背上生翅,身子短得像四脚蛇。创造怪兽,似乎殷周的铜器之后就没有过?
这么许多疑问,现成有行家在侧,怎么不请教一声?仿佛有人说过,发问也要学问。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过看着有点奇怪而已,哪问得出什么。连庙名没看清楚,也都没问是什么庙。多年后根据当时笔记作此文,席德进先生已经去世,要问也没处问了。那天等于梦游症患者,午睡游台北。反正那庙不会离席先生寓所太远,不然我也走不动。
麦家这两天有远客住在他们家,替我在山上的日式旅馆定了个房间,号称「将军套房」,将军上山来常住的。进房要经过一连串的小院子,都有假山石与荷池,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子都不见。在房中只听见黄昏细雨打着芭蕉,还有就是浴室里石狮子嘴里流出的矿泉,从方柜形水泥浴缸口漫出来,泊泊溅在地上。房间里榻榻米上摆着藤家具。床上被单没换,有大块黄白色的浆硬的水渍。显然将军不甘寂寞。如果上次住在这里的是军人。我告诉自己不要太挑剔,找了脚头一块干净土蜷缩着睡,但是有臭虫。半夜里还是得起来,睡在壁龛的底板上──日式客厅墙上的一个长方形浅洞,挂最好的画,摆最好的花瓶的地方。下缘一溜光滑的木板很舒服,也不太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女服务生进来铺床,找不到我,吓了一大跳。
幸而只住了一夜。麦家托他们的一个小朋友带我到他家乡花莲观光,也是名城,而且有高山族人。
一下乡,台湾就褪了皮半卷着,露出下面较古老的地层。长途公共汽车上似乎全都是本省人。一个老妇人扎着地中海风味的黑布头巾、穿着肥大的清装袄袴,戴着灰白色的玉镯──台玉?我也算是还乡的复杂的心情变成了纯粹的观光客的游兴。
替我做向导的青年不时用肘弯推推我,急促地低声说:「山地山地!」
我只匆匆一瞥,看到一个纤瘦的灰色女鬼,颊上刺青,刻出蓝色胡须根根上翘,翘得老高,背上背着孩子,在公路旁一爿店前流连。
「山地山地!」
吉普赛人似的儿童,穿着破旧的t恤,西式裙子,抱着更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