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的寻求
商量过,想叫你不读书了,去上流的毛织厂上班。你看人家阿珍,只比你大一岁,上个月挣了一百六十块钱。”
她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她的心慢慢坠落到黑暗的深井去,她觉得喉咙哽咽堵塞。母亲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她回答。然而她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等到母亲起身走进厨房,她的泪很快涌了出来。她很快擦干了,她怕母亲看见,更怕别人看见,她抬头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要鼓足勇气,跟母亲说说话。但她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身形有点异样,她忽然明白,母亲怀孕了。
吃过饭,她靠在床边,看母亲一件一件地收拾衣物,连冬天穿的那件唯一的大衣也收进蛇皮袋里。
“阿妈,要到冬节才回来吗?”
“冬节不回。”母亲头也不抬,吩咐她说:“到那时天凉了,你早晚要着多件衫,千万不要着凉,万一生病了,要趁早去卫生站打针。”
“冬天不回,过年回不回?”
“你不要问了,这么长远的事谁知道呢?”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在床沿上,“采采,刚才跟你讲去毛织厂的事,人家正等你阿爸回话呢,他们想你现在就去开工。我跟你阿爸说就让你读完这个学期吧,读完这个学期,怎么说,也算是小学毕业。”
母亲把她搂过来,紧紧地贴在怀里。她记不得母亲上一次搂抱她是在什么时候了,她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就让母亲抱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母亲是爱她的,她想,就是要她现在就去毛织厂,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挑着两袋行李,到榕树下等红星客轮,江采采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随着太阳从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远道而来,径直停在她的面前。母亲挑着担子上船了,她连忙也跟上去,想把手上的花生递给母亲,然而客轮停留得那样短暂,没等她回到岸上,船就开走了。
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经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亲说她可以坐到城里码头,再坐同一趟船回来,她便完全放下心来。她一个人走到船头,靠着光洁的栏杆,看着大船破开水面,随蜿蜒的水道径直向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她一点也不觉得恼。打小她就在岸上看着船,以为坐在船上是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梦想成真了。又是这样早晨的清爽的风,她头脑清醒,眼里贪婪地看着两岸景色,那是一幅画又一幅画,在她眼前展开又收起。
南国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长着草树,开着没人在意的朴素得过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树,它们一定是亲戚,长得这样相似。客轮走得并不快,它慢慢地经过它们,过了一棵又一棵,连绵不断,像经过一座座小小的山包。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水边的村庄,竟然全都跟她的村庄一个样,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原来她的村庄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江两岸,有无数像江村一样的村庄,有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
船终于在城里的码头靠了岸,人们匆匆上岸,赶集的,做小生意的,走亲戚的,各各从码头上的小路往外赶,母亲的身影混入人潮里,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偌大一只船,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寂寞的归途。她想起苏繁星,想起毛织厂,又想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海。那片灰蒙蒙、无边无际的海水就出现在她面前,在内心的大海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