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盛夏的细节
有那么一段时间,江采采喜欢拿出母亲的镜子,躲在厨房里,对着自己照了又照。终于有一回,给她母亲看见了,江采采手忙脚乱,像个偷了鸡被当场抓获的小贼。她想把镜子藏起来,却把镜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结结巴巴。母亲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气极了:
“丑人多作怪!照什么照,人长得丑,怎么照都不会变漂亮!”
采采低着头跑到外面,心里慌慌的像淌了一滩雪水。她在流水里照自己的倒影,照见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该有多好!可是她长得这么丑,皮肤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够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么好看该有多好!
她闷闷地坐在水边,觉得自己不漂亮这件事真是无法可想。她抬头看天,蓝天很好看,她羡慕蓝天;她低头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羡慕流水……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虽然自己不好看,但能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东西,也很不错。于是她渐渐快活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候,为了省钱,采采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母亲亲手剪的,兄妹两个发型完全相同,虽则犬牙差互,却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阳下疯跑,晒得比男孩子还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儿屁股后面,几乎学会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领:从树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气游到东江对岸;爬上结果的树,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杨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弹弓,把用小石头树上的小鸟打下来;烧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长竹杆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蚂蚁;围在一块儿打泥巴炸弹;在晒谷场玩“网鱼”;吃过晚饭在村尾捉迷藏;过年赌玻璃珠子,打纸牌赢公仔……
一开始总是“网鱼”,剪刀锤子布,谁输了谁当鱼网,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谁就跟谁牵起手来,结成鱼网。一路捉下去,鱼儿越来越少,鱼网越来越长,跑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脱掉背心,揉成一团,跑到自家窗前扔进家里去。过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便有几个孩子打起架来。拳来脚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伤,鼻子流了血,坐下来哇哇痛哭。打赢的翘着手站在一旁,嘻嘻笑着,大伙儿围过来看看,江采采也围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莫名地跟着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儿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乱草丢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她只追逐着快乐,不知道记仇记恨,过一会儿,那个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起来,大伙儿继续玩耍。
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几种玩法,其中泥巴炸弹的游戏最迷人。孩子们围坐在晒谷场上,人手一团湿泥巴,各各捏成饭碗的样子,捏好了——“一,二,三”,便听得“啪啪”连声,泥碗打在地上,爆开大小不同的小洞,那个没打出洞来的,或者虽刚打出洞来,洞儿却最小的,要从自个的泥团里取得泥巴,把别的洞儿都补上。采采最喜欢这个,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团越来越大,最终把别的泥团全吞灭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气扬,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是要赌钱的,没钱时就赌纸公仔,那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她没有公仔,别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边看着,慢慢觉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树下坐着,一个人,看江上的船来来去去。
货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轻的是草灰,重的是石头。她爱看那种载人的红星客轮,轮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船头看风景,江风吹动女人的长头发,吹得各种颜色的裙子飘起来,让她羡慕不已。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