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骂起来,说阎王爷怎么老想不起来,把那跛脚独眼的冤魂钩了去。
那个跛脚独眼的冤魂,就是独住在青竹洲的老权,正是他夜夜歌吹,扰乱了江村的平静。他是个老光棍,右脚和左眼是都日本人打坏的。但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便吃足了苦头,不能像东江纵队的老兵那样衣食无忧,以至于不幸染上麻风病,也没人管顾。逝水镇把麻风病人送往青竹洲,本来是隔离起来人道毁灭之意,但老权人臭命硬,竟然独自活了下来。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种番薯种豆子种花生,还养了一群鸡——就这样,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靠近,似乎也没有感到不足。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风流水的流逝间,慢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里月明风清,江风混着青草的香腥味扑面而来,这时的笛声就好听极了。笛子模拟出鸟儿的叫声,孩子的笑声,婉转地吹下去,让人留恋着,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个时刻,教人想要永远不长大,永远不老去。在那样短暂的一个个瞬间,人们幻想着温饱富贵,幻想着自由自在,以为寒冷、饥饿、病痛再也不会到来。
等到青竹洲的笛声停了,老权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头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装模作样地拉起来。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话集子,拉来拉去,全是下流喜乐的小调。
松根有过两个老婆,但都比他早死,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人,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泥屋里。松根没有儿子,他便比谁都怕死,怕死了没有人送终,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恶梦。
松根长了一张孩子般的圆脸,眼睛小而圆,年青时也许很可爱,老了却只是显得可笑。他家里不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就整天裂嘴笑着,嘴角流着口水,头发日久不洗了,渐变得油腻,一缕缕连结在一起。孩子们追着他喊“怕死鬼”的时候,他也时时笑嘻嘻不理会,但有时他也会转身骂人,小眼睛圆睁着,脸涨得通红。孩子们便跑得远远的了,颇有点怕他,因为松根不大能够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谁都以为他要死了,但是却没有。他时时坐到渡口去,扯住过渡的陌生人,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子,他肚子上有一个个石头般的硬块,他委屈地诉说:“我这里好痛啊!”
胆小的路人吓得要死,遇上凶恶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就顺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松根哭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哭声无依无靠,时高时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这样哭到傍晚。晚风如泣如诉,遥远的稻田望不到尽头,几棵稀疏的远树沉默地站着,时光催人落泪,惹起人内心潜在的狂乱和哀伤。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越来越像一只癞蛤蟆。
“松根要发疯了!”人们兴奋起来,奔走相告,消息马上从村尾传到村头,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计,赶来观看了。等到太阳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内心烧得炽热通红,落日下沉,“当”一声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松根就发了狂,他在地上打滚,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其中一缕抓了下来,血流得满脸都是。旁边的人拍着手跳起来:“松根,好啊!好啊!打个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来。但忽然他醒悟过来,把血淋淋的双手在面前张开,盯着手上的血,死死地看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撕裂了喉咙,绝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们喝起彩来。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会走到他跟着去捉住他的手,没有人会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没有人会拿来毛巾,擦干这个可怜虫的眼泪。
松根从人群中撞开一个缺口,拐进青石巷子,飞也似地奔跑起来。围观的人赶紧追了上去,生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情节。但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夜晚的江村是宁静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声音,但那是关着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