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英的出嫁
菊英离开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泪,瘦了多少肌肉了,为了菊英,为了她的心肝儿。
人家的女儿都在自己的娘身边长大,时时刻刻倚傍着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只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儿,不在她的身边长大,不在她的身边倚傍着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儿离开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她可以到女儿那边去,女儿可以到她这里来。即使女儿被丈夫带到远处去了,做娘的可以写信给女儿,女儿也可以写信给娘,娘不能见女儿的面,女儿可以寄一张相灯给娘。现在只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见过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张相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给菊英照过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现在的情形吗?菊英的口角露着微笑?菊英的眼边留着泪痕?菊英的世界是一个光明的?是一个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恶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这种种,只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长得高了,发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一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要把她的心肝儿菊英从悲观的,绝望的,危险的地方拖到乐观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吓,不是理论,不是劝告,不是母爱,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是给菊英一个老公,一个年青的老公。自然,菊英绝不至于说自己的苦恼是因为没有老公;或者菊英竟当真的不晓得自己的苦恼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给菊英一个老公,必可除却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单。他会给菊英许多温和的安慰和许多的快乐。菊英的身体有了托付,灵魂有了依附,便会快活起来,不至于再陷入这样危险的地方去了。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要不要老公,这是不会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论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欢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爱上了一个男子,你都无须多礼。菊英的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心血。五六年前,一听见媒人来说某人要给儿子讨一个老婆,她便要冒风冒雨,跋山涉水的去东西打听。于今,她心满意足了,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婿。虽然她现在看不见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岁时照的一张相片,她看见过。他生的非常的秀丽,显见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说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订了婚约。他的家里很有钱,聘金的多少是用不着开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来。她现在正忙着办嫁妆,她的力量能好到什么地步,她便好到什么地步。这样,她才心安,才觉得对得住女儿。
菊英的爹是一个商人。虽然他并不懂得洋文,但是因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国人遂把银根托付了他,请他做经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只有三十元,但每年年底的花红往往超过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头已有数千元的积蓄。菊英的娘对于穿吃,非常的俭省。虽然菊英的爹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但她总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买一点好的小菜。她身体很不强健,屡因稍微过度的劳动或心中有点不乐,她的大腿腰背便会酸起来,太阳心口会痛起来,牙齿会浮肿起来,眼睛会模糊起来。但是她虽然这样的多病,她总是不肯雇一个女工,甚至一个工钱极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带着病还要工作。腰和背尽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时,还是不肯在家用水缸里的水洗——她说水缸里的水是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