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节
走丢,其实不管怎样七拐八拐,最后都会通向三角地。就像把散落的线头收拾起来,打一个结。道路如蛛网般四面延伸,不用多远就再次分岔,三角地因此成为一个中心,仿佛茕茕独立,却又如茧自缚,令你感到莫名惆怅。你下车买了瓶水,坐在16楼后面的长椅喝完。那些将大字报贴满墙,爬上16楼平台大声演讲的人们大概也放假回家,或已毕业离去,只留下这座寂寥的校园。你平静地这样想。下午三四点,从东门出去,门外是大片胡同平房,你在胡同深处找到一家书店。隔着胡同,对开的两间屋,光线昏暗,纸香弥散,你突然想起小时在电视里看到的北京老城。站在胡同中间仰起脑袋,天空没那么蓝,脏脏的,既没听到鸽哨,也没看到鸽群,而不时从胡同穿过的北京大妈,让你恍惚如在故乡。
回忆有如明代梳妆台上那面镜子,美人轻轻放下去,再拾起时,容颜已老。多好的芳华绝代,也不抵黄粱一梦的物是人非。十九岁你再来此地,东门外的胡同平房已拆得断井残垣,凭吊良久之后数月,你才知那家隔着胡同对开的小书店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圣书园,如今迁到成府路上,在蓝旗营小区门外装修得典雅洁净。可惜你始终再未爱上它的伪小资情境。九月,夏天即将过去,北京的蝉声依旧很躁,而三角地张灯结彩,喧嚣如市。后来你想,你并非讨厌人群,只是不能忍受粘湿汗味中不知所措的气息。他们同你一样,不过是大一新生,眼神清洁如幼小的鹿,迷茫亦如幼小的鹿。
第10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2)
开学后第二周,学生社团划地为界摆摊设点,如乡间小贩奋力叫卖。你贴着很多发热的身体穿过,二十米的路足走了十分钟,挤出来时两手攥满海报,耳朵几近聋掉。喧嚣如同回声,将始终在此响起,即使你经过时空荡无人,也隐约敲击耳鼓。你才开始怀念某个宁静的下午,悠长隐秘的时光。就像多年以后,你也常想起深秋傍晚时站在布告栏前那个女孩。碎发短及耳廓,眼睛明亮,穿白色大衣,围红色围巾,在昏暗路灯下,皎洁如一泓月光。隔着上世纪80年代几座旧楼,太平洋电脑城阳具般矗在东南,霓虹猩红,高高闪烁。而在那一刻,你感到三角地倏然垂落,成为红色天空下唯一逃离魅幻灯光的地方。
从众多社团海报中做出的选择,使你遇到这个女孩,你们有足够时间相识相知。初冬天气阴沉,你午睡还未全醒,她打来电话说社团活动要你俩负责宣传。带着残梦的慵倦定下日期去三角地张贴海报,你突然心血来潮,问她,有时间陪我出去买件大衣么?并非全是借口,你从来是生活潦草的人,真的忘记从家乡带件御寒的冬衣。六层楼的窗外,除去结了重霜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你感到过了许久电话那端才传来轻轻的笑声。好呀,她说。你轻出一口气,好呀好呀,好呀,因这两个字,是否你从此可以等在女生楼前的银杏树下,可以携子之手,与子同行在落叶铺开的地图上。边缘卷起的,褶皱的,明黄色的地图上。湖水陷进去,飞檐吊起来,而你们单薄瘦小,如十年前的旧书页里抖落两个标点。
你仍旧不擅长和喜欢的女生相处,拘谨如履薄冰,辞不达意。偏偏几个地方都没有满意的式样,冬天你只穿黑色,下摆要长及小腿,起风时能轻轻扬起。你羞于这样向她描述,只是不住摇头。又或者,你只是喜欢同她一起,从物美超市拐过学五食堂,在博实路边的小商铺一家家问,接受只羡鸳鸯的目光。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最终在北新商店买到,此前你从未走进这座土灰色的建筑,虽然它就在三角地西侧,每天落日的余晖挂住它的檐角,再缓慢投在三角地的花坛中,就像黄昏的一道关卡,盘踞在那里,方正如骨灰盒。据说原是为尼克松访华建造,那位背运的美国总统就在这里发表演说;风格却是苏式,坚固厚重如堡垒,天花板高高悬起,虽是一层平房却近两层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