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二)
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子微带潮湿……
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情的,茶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爱,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