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一本最值得读的自传——《克难苦学记》序
自传的最大贡献就是他肯用最老实的文字描写一个可以“逼
死英雄汉”、可以磨折青年人志气的家庭制度。这里的罪过是一个不自觉的制度的罪过,不是人的罪过。沈先生的父母都是好人,都是最爱儿子的父母,不过他们继承了几千年传下来的集体经济的家庭制度,他们毫不觉得这个制度是可以逼死他们最心爱的青年儿子的,他们只觉得儿子长大了应该早早结婚生儿女,应该早早挣钱养家,应该担负上代人积下来的债务,应该从每月薪水四十元之中寄三十元回家:他们只觉得这都是应该的,都是当然的。描写一个最爱儿子的好父亲,在不知不觉之中,几乎造成叫一个好儿子“为钱逼死”的大悲剧。这是这本自传在社会史料与社会学史料上的大贡献,也就是这本自传在传记文学上的大成功。
沈先生所谓“克难苦学”,他所谓“难”,不仅是借钱求学的困难,最大的困难,在于他敢于暂时抛弃那人人认为当然的挣钱养家的儿子天职。他在十七岁时(辛亥,1911),已受了梁任公的《新民丛报》的影响,激动了“做新民、爱国家”的志向;又受了曾文正、王阳明的影响,他立志要做一个有用的好人。他说(页23):余生长农村,自幼帮助家中农事、牧牛、车水、除草、施粪、收获、晒谷、养蚕、养鸡等,颇为熟练,且深悉农民疾苦,遂毅然立志为最大多数辛劬之农民服务。
这样他决定了他终身求学的大方针:学习农业科学,为中国农民服务。
在他决定的这个求学方向上,那个农村社会同耕读家庭的生活经验都成了他很重要也很有帮助的背景了。我们知道他父亲有租田十二亩,后来父亲历年培种兰花,母亲历年养蚕与孵小鸡,节省下来的余钱又添置了租田三十二亩。父亲出门教书了,儿子们还没有长大,家中雇一个长工耕种,又雇牧童帮忙。他家兄弟六人,大哥终身教书,二哥在本县钱庄做事,三哥自幼在家耕种。自传(页29)说:三哥自幼由吾父之命,曾在村中最优秀之二农家工作五年,尽得其经验。父常称彼辈为师傅,三哥为徒弟。五年后,三哥归家种田,对于栽培经验胜于常人。
又说:
余肄业农校,每年暑假回乡时,将一学期所得农业学理与吾父母大哥三哥等讨论,有时叔父、从兄等亦来参加。余常与三哥下田工作,兴趣甚浓。余教三哥蔬菜施肥方法,试以讲义上所述方法在茄地上施肥,先将茄株周围挖小沟一圈,施入人粪尿,然后以土复粪,谓可以防止氮气之蒸发。三哥深以为然。
一日,族兄仁源来问防止蔬菜叶虫方法,余告以施用石油乳剂。然彼施后,因浓度过高,致菜焦枯。
又一日,叔父咸良来问水稻白穗原因,余则在田中拔白穗之茎,剥茎,出茎内螟虫示之。
彼大惊服,遂以稻瘟神作案之说为迷信。
综计余所告各种方法,实施后有效者果有之,无效者亦不少。且对许多问题尚不能解答。
余对彼辈栽培水稻豆麦等经验甚为佩服。
这种活的经验,在沈先生的农学教育上有无比的价值。因为,他有了这种活的农场经验,他才可以评判当时农学校的教材与方法的适用或不适用,才可以估量每个教员的行不行。他说:斯时(杭州笕桥)农校教师,除陈师宗以外,多译述日文笔记充教材,不切合实际情况。
昆虫学常以日本《千虫图解》充当标本,从未领导学生至野外采集。余偶采虫问之,彼即以之与《千虫图解》对照,加以臆测,亦从末教余等饲虫研究。园艺教员授蔬菜课,则亦多迻译日文讲义数册,而未尝实地认识蔬菜,亦不调查栽培留种等方法。作物教员因在日本学畜牧,乃译述《牧草》讲义,而于笕桥最著名之药用作物从未提及。教室与环境完全隔绝。田间实习仅种萝卜白菜,或作整地、除草、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