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白裘》序
,其中“科范”和“道白”都有很大胆的修改,有一大部分的说白都改成苏州话了,科范也往往更详细了。例如《六十种曲》的《水浒记》的说白全是官话,而《缀白裘》选《水浒记》的“前诱”、“后诱”两出里的张文远的说白,全是苏州话,就生动得多了。又如《六十种曲》的《义侠记》的说白,也全是官话,而《缀白裘》的戏叔、别兄、挑帘、做衣诸出,武大和西门庆说的都是苏州话,也就生动得多了。这些吴语说白里也有许多猥亵的话,但那些地方也可以表示当年戏台上的风气。大概说来,改说苏白的都是“丑”和“副”,都是戏里的坏人或可笑的人。《一捧雪》的汤白溪说苏白使人觉得他更可恶,《义侠记》的武大郎说苏白使人觉得他更可笑可怜。这样大胆的用苏州土话,来改旧本的官话,是当时戏台风气的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若没有《缀白裘》一样的选本这样细密的保存下来,我们若单读官话旧本,就不能知道当时戏台的吴语说白的风趣了。这种修改过的科白(不限于苏州话)的风趣,在《缀白裘》里随处可见;若用旧本对校,这种修改本的妙处更可以显现出来。例如的叫画(第二十六出)的“尾声”曲后,旧本紧接四句下场诗,就完了。的下场诗都是唐诗集句,是最风趣的笨玩意儿。《缀白裘》本的“尾声”之后,删去了下场诗,加上了这样一段说白,——柳梦梅对那画上美人说:呀,这里有风,请小娘子里面去坐罢。小姐请,小生随后。——岂敢?——小娘子是客,小生岂敢有僭?——还是小姐请。——如此没,并行了罢。(下)
这不是聪明的伶人根据他们扮演的经验,大胆的改窜汤若士的杰作了吗?
第二,《缀白裘》所收的曲本,虽然大部分是昆腔“雅”曲,其中也有不少是当时流行的“俗”曲,——所谓“梆子腔”之类。这三四百年中,士大夫都偏重昆腔,各地的俗曲都被人忽略轻视,所以俗曲的材料保存的最少,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件绝大憾事。苏州的才子如冯犹龙一流人,独能赏识山歌、桐城歌、挂枝儿一类的俗曲,至今文学史家都很感谢他保存俗曲史料的大功绩。《缀白裘》的编者也很能赏识当时流行的俗戏,所以这十二集里居然有很多的弋阳腔、梆子腔、乱弹腔的戏文,使我们可以考见乾隆以前的民间俗戏是个什么样子。这是《缀白裘》的一个很大的贡献,我们不可不特别表彰他。在这部选本里,昆腔之外,梆子腔为最多;《缀白裘》第十一集差不多全是梆子腔,此外各集也偶有梆子腔,西秦腔,高腔,乱弹腔等。我们检点这些材料,才知道近世流行的俗戏,如《卖胭脂》、《打面缸》、《打花鼓》、《探亲相骂》、《时迁落店》、《游龙戏凤》,在当年都是“梆子腔”。我们从这里又知道这些俗戏里也有比较郑重的戏文,例如乱弹腔的《李成龙借妻》四出。但大多数是打诨的热闹戏,最可读的是看灯、闹灯两出梆子腔。
读《缀白裘》的人们不可不知道这些打诨的俗戏都是中国近世戏曲史上的重要史料。
汪协如女士标点《缀白裘》,很费了不少的功夫。我很惭愧不能用北平所能得到的各种好版本的戏曲来替她细细校勘这部书。我希望,在这个戏曲史料比较容易得见的时期,这一部风行了一百几十年的摘选本还是值得多数读者的欣赏的。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五日
《胡适选集》序言分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