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话本八种》序
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
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道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的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借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
这样细腻的描写,漂亮的对话,便是白话散文文学正式成立的纪元。可以比上这一段的,还有《西山一窟鬼》中王婆说媒的一段,同《海陵王荒淫》中贵哥、定哥说风情的一大段。这三大段都代表那发达到了很高的地步的白话散文;《五代史平话》里,《宣和遗事》里,《唐三藏取经》里,都没有这样发达完全的白话散文。
我从前曾很怀疑宋元两代的白话文学发达的程度。在我的《水浒传考证》里,我曾说: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
我又说: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
(《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
我在那时这样怀疑元代的白话文学,自然更怀疑宋代的白话文学了。
但我现在看了这几种南宋话本,不能不承认南宋晚年(十三世纪)的说话人已能用很发达的白话来做小说。他们的思想也许很幼稚(如《西山一窟鬼》),见解也许很错误(如《拗相公》),材料也许很杂乱(如《海陵王荒淫》,如《宣和遗事》),但他们的工具——活的语言——却已用熟了,活文学的基础已打好了,伟大的小说快产生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日夜
《胡适文存三集》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