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科学
和心各别了,隔离了。只有一种空无所有的心境,是最难觌面,最难体到的,但那个空无所有的心境,却是广大会通的。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你我无别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后一刻,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万古常然的。你若遇见了这个空无所有的心,你便不啻遇见了千千万万的心,世世代代的心,这是古代真的宗教艺术文学的共同泉源。最刹那却是最永恒,最空洞却是最真切。我们若把这一种心态称之为最艺术的心态,则由这一种心态而展演出的人生,亦即是最艺术的人生。
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网线拉紧了,物质生活职业生活愈趋分化,社会愈复杂,个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刺激和捆缚,心与心之间愈形隔杂,宗教艺术文学逐步衰颓,较之以往是远为退步了。科学与艺术似乎成为相反的两趋势,这是现代敏感的人发出的叹声。但人生总是一个人生,论其枝末处,尽可千差万别。寻根溯源,岂不仍从同一个人生上出发。科学似乎是重量不重质的,他们惯把极复杂的分析到极单纯,把极具体的转化到极抽象。数学和几何,号为最科学的科学,形和数,只是些形式,更无内容,因而可以推概一切。从此领导出现代科学种种的门类。人事则最具体,最复杂,最难推概,人生不能说仅是一个形式,人事不能把数字来衡量,来计算。但你若能把人事单纯化,抽象化,使人生也到达一个只具形式更无内容的境界,岂不便是人生科学化的一条大路吗。一切人事的出发点,由于人的心,现在把心的内容简单化了,纯净化了,把心上一切渣滓澄淀,把心上一切涂染洗涤,使此心时常回到太古乃至自然境界,让他空荡荡地,不着一物。那时则一念万念,万念一念,也像是只有量,不见质了,那岂不如几何学上一个三角一个圆,岂不如数学上的二加二等于四。你若能把捉到此处,这是佛家所谓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呀!父母未生以前,那里还有本来面目?这不过是说这一个心态,是一切心态之母,一切心态都从此心态演出。好像科学上种种理论,都可从形数最基本的推理逐步演出一般。再譬之,这一心态,也可说恰如最近科学界所发明的原子能。种种物质的一切能力都从此能上展演。不论宗教艺术文学,人类的一切智慧,一切心力,也应该都从这一源头上汲取。如你能把自己的心,层层洗剥,节节切断,到得一个空无所有,决然独立的阶段,便是你对人生科学化已做了一个最费工夫而又最基本的实验。科学人生与艺术人生,在此会通,在此绾合了。
人文本从自然中演出,但人文愈发展,距离自然愈疏远。距离自然愈疏远,则人文的病害愈曝著。只有上述的一个心态,那是人文和自然之交点。人类开始从这点上游离自然而走上文化的路。我们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个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适,少受捆缚,只有时时回复到这一个心态上再来吸取外面大自然的精英。这是一个方便法门。文化圈子里的人明白了这一个方便法门,便可随时神游太古,随时回归自然了。西方社会在科学文明极发达的环境里,幸而还有他们的宗教生活,无意中常把他们领回到这一条路上去。中国社会宗教不发达,但对上述的这一个艺术人生和科学人生的会通点,即自然和人文的交叉点,却从来便有不少的经验和修养。中国以往,便有不少极高深的理论,和极精微的方法,在这方面指导。我们在此世网重重的捆缚中,对当前科学世界的物质生活若感到有些困倦或苦痛,何不试去看几篇,成唐代的禅宗乃至宋明理学家言,他们将为你阐述这一个方便法门,他们将使你接触上这一个交叉点,他们将使你在日常生活中平地添出无限精力,发生无限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