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游记
片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身后并不是一片蓝色的天空,而是一片红色的壁画。壁画在一面山崖上,山崖从江水里伸出来,需要租一条木船才能到达。
我侧身站在崖画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的青蛙,这张照片大概摄于86年或87年,地点是广西宁明县。在我的旧影集中,我身穿黄色上衣的相片比比皆是,它们分别摄于广西的百色、隆林、田林,云南的文山、马关、麻栗坡、富宁,广州、深圳、珠海、北京,影集里一片金黄,就像无数棵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开放在祖国各地。
由此我认识到,虽然我没有分到房子,我仍然应该感谢电影制片厂,它是我呆过的单位中最有趣的地方,它虽然没有给我房子,却给了我自由。
有什么单位不用上班就能领工资呢?有什么单位总是让你看电影院里看不到的电影,而又出钱让你到祖国各地到处走动呢?
我真是一个有福的人啊。
一只电影虫子掉进了电影厂,就像一条蚕掉进了桑田里,桑田无边无际,又肥又嫩又大的桑叶就像海水一样无穷无尽,我吃完一张又吃一张,最后我会变成一条蚕精,通体透明,金光闪闪。这样的福份从天上掉下来,像一张面饼,叭的一下就砸在了我的脑袋上,这件好事我在图书馆干活的时候真是连想也想不到。
我特别喜欢回想我到电影厂报到的那一天。
推荐、考核、面试,像风一样吹过去,我口袋里放着图书馆的介绍信,骑上单车,呼的一下冲上了七一广场。那是十一月份,南宁最美好的季节,酷热已经散尽,凉爽袅袅婷婷,所有的树叶都呈现出一种深秋的墨绿,所有的墨绿都变得更加肥厚,完全是一派丰收景象。
我走在大街上,就像一个农民走在收割的田野里,风是金风,露是玉露,满城的树叶都发出哗哗的喧响,它们一会儿把浅色的背面翻过来,一会儿又把正面的深色翻过去,这使满街的绿色深深浅浅,层次丰满。阳光在叶子上跳荡,绿色煜煜生辉,天地间一片辉煌,连世界上最丑陋的牛肚果(即木菠萝,外壳像牛胃,深棕色,有密密麻麻的凸刺)在秋天午后的光线下也变得像一面面金锣,在明亮的蓝天下当当敲响。
朝阳路、火车站、中华路,往左拐,衡阳路、友爱路,在友爱路尾,这个城市的尽头,马路的左边,就是广西电影制片厂。
淡黄色的大门,寂静而神秘,我穿过铁栅栏,穿过一大片空地,穿过花坛和收发室,一楼、二楼、三楼、四楼,四楼的左边就是文学部。
整个文学部静悄悄的,只有一间办公室开着门,我探头看见部主任一个人正坐在办公桌前,我说:我来报到了。主任说:好,好。他带我到二楼财务科,把我的工资关系交给一个女同志,然后领我到图书室借书。主任说:这段时间你的工作就是读书,先熟悉电影,每个星期一上午九点来开例会,星期六下午四点来扫地,其余时间在家。
然后就没事了。
我又沿着友爱路、衡阳路、中华路、火车站、朝阳路七一广场一路飞车回家,满街的叶子再次沙沙鸣响,纯银的音色在晴空中化作漫天的清流,从我全身敞开的毛孔长驱而入,直抵我的五脏六腑,我的身体溢满了因膨胀而轻盈的气体,有一种力量将我往上托,我既在浪涛上,又在空气中,所有的房屋大楼、电线杆、交通亭、垃圾筒,所有的树叶,连同牛肚果,统统都在说着同一句话:不用上班了!每天都能睡懒觉啦!
自由从天而降,朝辞白帝彩云间,泪飞顿作倾盆雨,便从衡阳到朝阳,李白杜甫和毛主席的诗篇像飞箭,嗖嗖掠过我的血液,发出噼噼啪啪的火光。
到了星期六,我就兴冲冲地去扫地。
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不去上班,我觉得不太对得起我的工资,于是把扫地当成了一件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