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查建英:唉,头没开好,一辈子难捋顺。老情结加上新情结,能把好好一个人拧巴成麻花儿。
刘索拉:在这种风气中,成功不成功都得有心理学问题。你看吧,有很多人目前已经挺成功的,可跟他们说话就特别不舒服,就跟心理残疾人说话似的。这 可能也不能怪八十年代吧?我现在遇到一些年轻人也这么拧巴。咱们的教育里面没有享受工作,净想着大名词儿, 肯定脑子要出毛病。我听说有些成功的作家不敢给人写手迹,不敢写信不敢写字条,怕人留着。这点儿陈丹青好,整天给人用手写信。
查建英:不仅脑子,身体也要出问题。现在就能看到种种虚火过盛、失调、透支的迹象,要么只奋斗不享受,要么一享受就要命——吸毒、酗酒、嫖娼……
这样的享受不是和工作或者精神生活连着的,是和空虚、颓废、腐败连着的。这倒不是八十年代的问题了,那时候人的内心还没有这么多彼此冲突的欲望。
刘索拉:八十年代激动人心的大名词现在都改成激动人心的钞票数码了。现在是在杂志的封面上会有激动人心的标题:如何年薪一千万!当年作家们讨论如 何得诺贝尔奖,就弄得人们愤世嫉俗的,现在的人面临年薪一千万的挑战,除了抢银行还有什么别的招儿吗?让我想起来“亩产千斤”的时代来了。
查建英:不过,咱们这是侧重谈问题、挑毛病,其实从很多方面看中国还是在进步或者在好转。比起从前,这个国家开放多了,物质生活改善了,信息、人 员比以前要流通了,出现了一些新的、有趣的空间,体制也比以前多了些弹性。你怎么看现在年轻的艺术家?
刘索拉:我希望现在的学生和年轻艺术家是中国的希望,但他们需要一个更丰富的文化土壤来成长。年轻人好奇心强,现在他们有条件去得到很多信息,但 是对这些信息的敏感判断力是需要一个活跃的文化气氛来培养的。美术学院的、音乐学院的学生,年轻作家们,他们在物质上比过去人丰富,信息上更不缺乏, 如果再有个重视文化的社会环境,什么事情都会自然产生,不需要去讨论什么主流或者是商业上的大话,活着,做事情,享受生活和文化。如果一个社会没有丰 富的文化底蕴,就只剩下了在艺术上论输赢,玩儿招术,在意谁比谁强等等这些低级情趣。这是整个中国多年来的民众教育问题。当兵就想当拿破仑,玩儿体育 就得参加奥运。我败了的话,就不认账。我要是不好,谁都别想好。这不光是八十年代的毛病,所以别老跟八十年代过不去了,八十年代也是产生单纯人的时 代,不懂得功名利禄,所以不计较后果,特别热情……
查建英:对,为艺术而艺术的那种人比较多。
刘索拉:那时候为艺术而艺术的人还是挺多的。但是后头没那么单纯了,是因为出去以后碰到钉子,也碰到最实际的生存问题,所以艺术家们就转化了。跟 他们聊天,他们开始说,怎么怎么成功,怎么怎么有钱,怎么怎么得奖,就成了风气。其实成功和赚钱都没有什么不好的,艺术家应该生活得好。就是没有必要 整天讨论这些无聊的花钱问题和比赛较劲,好好享受成果吧。
查建英:对,艺术家像所有人一样想过好日子,没有必要顶着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的招牌,但一个艺术家区别于他人的主要特征当然是他/ 她的艺术天赋和追求,而不是争奖杯和挣钱,前者关乎艺术,后者关乎名利,这不是最基本的常识吗。你讲的那种风气,九十年代以后在国内文化人中也可以看 到。
刘索拉:在国内的文化人可能得到了很多九十年代的好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国外的人,更面临生存方式的挑战,所以必须学会生存,而国外的环境更 容易使人困惑,你是面对西方几代人建立起来的物质文明。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