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都要结伴
:
“‘……穿过森林,翻过了岭,啊!好一片北国风光!’你看,你看,他还有这个雅兴!还‘北国风光……’”接着就像往常一样地大笑起来,并且把明信片交给我,要我也照样朗诵一次,接着也是笑个不止。
我家乡有句谚语:“叫化子困‘凌沟板’(冰块)唱雪花飘飘——苦中作乐。”这两口子实际上已经身临绝境。一个充满诗意在东北劳动;一个苦守寒窑得来信却大为欣赏而大乐。真是少有。
每次上芳嘉园看郁风和孩子,我都不敢提一声“东北很苦”。其实也用不着说,郁风知道。她生来就是个“开朗种子”,我了解,要哭,她会一个人躲起来大哭一场。现在她是家中的主帅,一哭一乱,阵脚就稳不住。而大哭一场的地方当时确实不好找,哪儿都是人来人往。
我那时也曾哭过一次,忍不住的热泪滂沱,头埋在被子里。那是读到巴尔蒙特的诗句:
为了太阳,
我才来到这世界!
哭得像小孩子。哭完就算,好人一个!
多少年后苗子回来了。我大雅宝的屋子黑,他走进来我真以为闯进一个讨饭的。认准是他,喜从天降,抱了抱他,我就近坐在凳子上,好一阵说不出话……
天啦!谢谢您了!“绝塞生还吴季子”!(不久,我准备木刻水浒人物的计划。苗子给我出了很多主意。把他的一盒读书卡片借给我,抄在我的卡片上。原本从一九六年开始刻二百幅木刻,两年完成的计划,可惜一幅也没有做出来。连两千多张卡片也丢了。那时四十岁,力气正足,刻二百幅三十二开大小的木刻算不得一回事。要是那时候让我刻出来多好。)
那年月,老是不安定,老是离别,老是身不由己的分心。
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于是到了“文化大革命”。
有时我装病说上医院挂号,有时干脆开了半月假条待在家里,有时我想念苗子郁风,就上芳嘉园。他们是剩下不多的,用不着事先设防,不出卖人,讲点真心话的朋友。
见面不会雀跃,但总是打心里欢喜。有时话多,有时和往常一样谈个不休;有时呢,他听到一个与我有关的坏消息,我坐不住了,心跳不止,得赶快回家。回家又能怎样呢?还是回去好。一路上像淋了一身水那样地不自在。遇到这种情况总要好几天才缓得过来。
记得一次是给他弄到把大紫砂茶壶,并且还得意地用葡萄藤弯了根大提梁。一次是兴冲冲地买了一条几斤重的活鱼……
进了院子,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向我摇摇手,轻声告诉我:
“他们两人被抓走了!”
“孩子呢?”
“在张妈妈那里!”张妈妈就是光宇夫人。
“奇怪!”我想,“两人好成那个样子,连。”
又是个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