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印象
一步一步,一圈一圈,一天一天,没法计算里程,无法估量代价,也从来不想计算与估量。因为目的很单纯。很单纯:只要quot;石磨quot;的碾压不停下,即使沉重、即使缓慢。终于,儿子一天比一天地大,小说一年比一年地多。偶尔想想这些对于自己满可以称作quot;辉煌quot;的成果,才稍稍看清那个与quot;石磨quot;纠缠得大久,太深的自己,才稍稍有些自慰与自信。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小说充其量是小说。生活还有别的,还有一个差点被儿子与小说淹没的自己呢?
有个经常读我小说也经常写信来的小朋友,最近又有信来,一行行很稚气的字,却道出一些人木三分的话,quot;……也许,女人付出得越多,得到的回报便越少。你太操劳了,自己把自己降到了仆人地位,人家都不觉得你还需要帮助、需要温情。需要爱了。因为,你是个负重而又不肯不往前的人,你似乎很强大。但仅仅是似乎……quot;这女孩子灵气。敏感、聪慧,她会写诗,能做出一桌好菜,身子单单薄薄的却充满兴致地天南海北地跑。尽管,她口口声声称我quot;陆老师quot;;尽管,她没有那么多的小说发表,但每次读她的信,我总有自愧不如的心情。她说得的确尖锐:quot;似乎强大。quot;我被quot;似乎quot;这两个字震动。
如果追究得深刻,像似强大。可以乐观的quot;儿子与小说quot;,又恰恰掩盖了内心隐藏的某种自卑。怯弱以及对自己。对生活的悲观。quot;儿子与小说quot;的quot;累累果实quot;,有时像挡箭牌,明明是自己对自己的退避,是自己对自己的片面,是自己对自己的缺憾。两年前,可以很风光。很引人注目地牵着聪明、漂亮的儿子在大街上散步。炫耀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了quot;炫耀quot;必须得有的那股自鸣得意的劲儿;两年前,可以很神气。很令人刮目相看地拿出一本本著作与人侃侃交流时,却突然感到自己那么怯怯地害怕与人打交道。曾经有过的那点自慰与自信呢?那个quot;自己quot;仿佛在无形中萎缩,又好像蚕吐完丝便被自己的成果千丝万缕地缠绕得无影无踪了。伟大又可悲。
于是,有人跑来说,陆星儿,都怪你太贪了,要小说,要儿子,还想要丈夫!
那人是调侃着说的,不是一本正经的活。但在我听来,却有着恍然大悟的警觉感。一股很深的潜流在心底又泛浮上来。人与人天生就有许多不同,尤其是生存状态。生存环境的不同。所以,有人可以面面俱到地拥有生活。拥有事业、拥有一切。有人则不行,无论怎么努力,天生的局限,如同天生的一道障碍,难以逾越。这就是所谓的quot;命quot;吗?是啊,你可别太贪了!我只能警告自己。
人,大概总得多点自知之明才对。太贪了,并非真能贪得一切,往往只在徒增着无数不能自拔的困惑。开始冷静地权衡:儿子是万万不能不要的,而小说像一条quot;贼船quot;,既然乘上了,想逃脱不易。何况,不写小说还能做什么?何况,不写小说怎么养活儿子?剩下的还有丈夫。女人都一样,总期望依靠于归宿。我也不可能例外吧。
权衡结果令人失望。我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么固执,那么振振有词地不肯改一改太贪的毛病。原来,人是很难根本改变的,如旋转的陀螺无论如何只能按惯性滑行在自己的轨迹上;原来,人总得负重才能活下去;原来,人终究不能超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困惑。
但毕竟稍稍偏离了quot;轨迹quot;。离京来上海,对不少朋友我是不辞而别,包括那个小朋友。她得知后追来的信有些伤感:quot;你走了,我好像感觉到一些什么,又无法说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你是带着一种悲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