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鹿橋的「人子」
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黃老的。黃老是寧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面,「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語險,這纔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
七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後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只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面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同開了歲久生銹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後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幻美,而這裏正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後面「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她不是已變了老婦人,而是今年正十七歲。這樣讀者就頓時眼睛明亮起來,有現實的平正可喜。很當然的事,卻能不俗化。簡單的幾筆,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學生說:「因為有了後面的一篇,前宮堡的本文乃成了像夢裏的一樣,很好玩了。」
八
第八篇「皮貌」,分為兩則故事。第一則講一個少女在月光下充滿夢幻似的熱情與理想。然後月光在她睡著的時候,把這少女的熱情與理想像從她身上脫出的皮膚一般,亦像一件脫下的衣裳似的把來帶走了,於是她就成為平凡的姑娘,結婚了為平凡的婦人,生有嬰孩。現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嬰兒的夢幻似的光輝,照進來浸透了嬰孩在嬉戲中把光輝也抹在母親的臉上。
這則故事寫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覺其怪,只覺是平常,亦不覺其是寓言,而只覺是素樸的事實,這是非凡的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讀者滿足於其詠的只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於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鬍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像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九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只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與漢賦都是動的文學,詩經裏寫王師征伐的行軍與陣容,寫舞,寫御車與射禮等行儀,寫農作與建築的有聲有色,寫牧人與牛羊的走動姿態,寫梁與河中魴鯉鱣鮪的活潑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