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走了
个农民,哭着喊着说是造谣,其实她小小的心里早有疑惑:爸爸妈妈为什么把我们放到这个荒村中来呢?我们来了之后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现在一听,便知真相,但她不愿承认,只能向着那个农民哭喊。
过了很久,传来消息,爸爸妈妈可以接孩子回城了。她连续表演了几夜的歌舞,感谢乡亲们的收留。
多少年后,这个村的乡亲凡有喜事,例如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必然要放映她主演的电影表示庆祝。
她,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叶家湾的乡亲都说:『我家马兰。”
当我知道这段往事之后,曾经问过岳父马子林先生:“这么小的三个孩子,要送走,为什么不送到亲戚朋友家里去?”
“怕给亲戚朋友带来麻烦。这种麻烦,对于农民,对于村庄,就不太在乎了。”岳父回答。
“叶家湾连一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我问。
“没有。”
“把三个孩子送到这样的小村子里,心里有没有一点害怕?”我又问。
“不送更害怕。”岳父说,“马兰的性格你知道,多么强硬。记得她纔一岁多一点,刚会走路,那天看到我回家满脸不高兴,她要为我点烟解闷。当时我抽长长的旱烟杆,用一根长香点燃,小马兰举着长香正要为我点,手却被长香烫痛了。她不哭不吵,只是要把那支伤害了她的长香从香堆里找出来。我们大人不知她找到后会干什么,已经把那支长香藏了起来,小马兰爬上爬下非要找到不可,最后终于被她找到了。你猜她怎么着?居然把那支长香用小脚跺得粉碎,一小截、一小截地碾,连一点儿也不留下。纔一岁多一点已经是这个样子,如果到了五岁看到爸爸妈妈受侮辱,那就可想而知。她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拼命。”
“那一定。”我赞成岳父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看到父母亲被斗被打,很容易产生对社会、对人类的抵触。我不希望马兰他们有这样的抵触。”
这话使我非常感动。
这一对在安徽太湖县城的街道上被口号声、辱骂声包围着的年轻夫妇,马子林先生和沈毓秀女士,心里所想的一切完全出乎批斗者们的意料之外。他们想的是:“批吧,我们的子女不在。他们不会来报复你们。”
马兰多年来一直向我打听叔叔因而死在她家乡安徽的种种情况。她找来叔叔的照片细看,每次都心事重重。
她已经主演过十五集的电视连续剧《严凤英》,并把它当作一个历史悼念仪式。这部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全国观众投入的程度至今还记忆犹新,说“万人空巷”,并不为过。这就是说,她把这个历史悼念仪式推向了全国,从而确立了自己所在剧种的道义尊严和艺术尊严。
她本是一个舞台剧的演员,由于这部电视剧,同时被评为电视“飞天奖”和“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全国观众对她所做的一切,从心底里赞赏。
我叔叔与严凤英只有一岁之差,而且在差不多的时间自杀于同一个省份。叔叔不在文化界,却同样为艺术而死,为而死。
马兰还要为叔叔做点事。
终于,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祭日里,黄梅戏在安徽首演,轰动全国。
全剧最后一场,马兰跪行在台上演唱我写的那一长段唱词时,膝盖磨破,鲜血淋漓,手指拍击得节节红肿,场场如此。
所有的观众都在流泪、鼓掌,但只有我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刚烈的长辈,您听到了吗?
这儿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