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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我叫了一声。

    她在门前站住了。

    我走到她跟前,将门锁落下了。

    “你……”她吃惊地瞪着我。

    我坚定地说:“我要吻你一下。”

    她凝视着我,低声问:“你吻过几个姑娘了?”我觉得,她的凝视是那么幽深。

    我说:“在你之前,我没吻过任何一个姑娘。”她说:“在你之前,我未被任何一个小伙子吻过。”她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在她眉宇间吻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问:“你吻过了?”

    我说:“是的。”

    她说:“我什么也没觉得。”

    我说:“那我再来一遍……”

    有人敲门……

    第二天,我离开了上海。

    小莫去送我。还有三个同学:小杜、小刘、小周。

    我从车窗口探出身子,一边和他们说些告别的话,一边用目光在站台上的人群中寻找着。

    小莫说:“你寻找她?”

    我突然发现了她,隐蔽在一根水泥柱后,呆呆地凝视着我。

    我要从窗口跳出来。

    列车开动了。

    小莫、小杜、小刘、小周对我喊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

    我的目光只望着那根水泥柱子,柱子后的她。

    上海,别了!别了,你这在新华路扫马路的姑娘!

    我们在新华路的人行道上相识。那时你手中拿着扫帚,我是一个“工农兵学员”。我们却在上海火车站相别!你隐蔽在水泥柱子后,就像我送你去浙江农村时隐蔽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一样。你有老父。我有老母。我有孝子之心。你也有孝女之心。今后南北相离,我们命定如此。我们没有缘份。你像一颗橄榄,我用我的心含着你。今后我将成为丈夫。但我不会忘记你。人人都有这点权力。

    我又了解你多少呢?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我为什么竟爱你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永远也不想弄明白。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望着车窗外,思考我这三年的大学生活。学到了识别人的一些经验和一些教训。如果这也是学问,三年还不算白过。

    做过什么亏心事吗?做过的。“批邓”的时候贴过一张大字报。写过三篇“反小生产者”的短篇“小说”。没发表。写过一部“反文艺战线‘走资派’”的长篇,没写完。如果不是粉碎了“四人帮”,短篇也发表了,长篇也写完了。为了什么呢?为了获得。为了获得什么呢?为了获得我所憎恶的那种政治势力的青睐。憎恶是真的。想讨好也是真的。产生过愤起疾呼果敢抗争的类乎勇士精神的冲动,更多的时候唯恐祸及自身,以懦夫的可鄙的沉默维护着一点点可怜的人格。如果讨好成功呢?如果想获得的获得了呢?我会不会加入“另一类勇士”的行列,顺着政治的竹竿往上爬,越爬越起劲呢?……

    而我的毕业鉴定上却写着:“同‘四人帮’作过斗争……”一条永恒的荣誉。

    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比V、C一类人正派多少。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一个娼妓鬼混了三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只有对一位姑娘的爱,是不打什么折扣的。

    也算是收获——我认识了我自己。

    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忽而又想到了沃克。如果他还在中国,我真愿将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一切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让他真正了解一个中国人。

    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梁晓声,梁晓声,你今后得多少变得好一些才行啊!……”

    选自《小说界》1986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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