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1 理想主义的绝唱
他之所以信仰,是因为他必须有信仰,不能无信仰,无信仰会导致对人生抱迷惘消极的态度,而这是他万万不愿意的。至于所信仰的理想、至理、绝对观念究竟是否存在,他是怀疑的。不但怀疑,而且明确其为“浮像”、“幻像”。但他要“利用”之,借以勉励自己在人生中有所作为。
前面说到,作为理想主义者,吴宓视理想为根本,而把实际看作理想的应用,也就是利用实际以贯彻理想。现在又说利用理想,理想成了手段,岂不自相矛盾?似乎是的,但矛盾只是表面的,其中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就是他的理想主义一生态度。他之所以明知理想是幻像而仍姑妄信之,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理想主义人生态度。即使理想连同实际都是幻像,他仍然要利用它们来追求一种理想的人生,这种追求是完全真实的。当然,一个执著的理想主义者竟清醒地看到理想仅是幻像,无疑透出了悲观的底蕴,但这乃是信仰崩溃时代一切理想主义者的共同悲剧,几乎无人能够幸免。
既然吴宓在宗教中所寻求的是可以为理想人生提供根据的根本信念,他对宗教的外壳就不必在意了。他看得明白,人之信何教何派大抵出于事境之偶然和先入为主,并不太重要。鉴于受中国文化传统的熏陶,儒教已是他的先入之见,他表示将终身依从儒教。但是,他又看得明白,儒学不成其为宗教,只是道德学说。然而,既然世界处于宗教衰败的时代,不得已而求其次,道德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了。当他把道德当做自救和救世之道时,一种广义的宗教信念仍是他的内在动力。他相信宇宙间必有至善存在,这个信念鼓舞着他为建立道德兢兢工作,成为一个他恰如其分自命的“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现实主义道德家”。绝对价值的存在是必要的假设,一个人如果没有宁信其有的宗教精神或曰浪漫气质,怎么可能从事任何真正的精神事业呢?
吴宓所欲建立的道德是广义的,与人文主义同义。按照他的理解,人文主义即“个人的教养或完善”,为此须研习人类一切文化精品。这就回到了本文开头所阐述的他的古典人文信念。从这种信念出发,他反对“存中西门户之见”,主张“兼取中西文明之精华,而熔铸之贯通之”。在他之前,辜鸿铭、蔡元培、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劢等人均已走入这个融合中西文化之精华的思路。在我看来,这个思路的合理是一目了然的。我确信人性和人生基本境况是不变的,人类不分古今东西都面临着某些永恒的根本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一切精神文化的核心。当然,对于每个人来说,如何融汇贯通却是要他独立完成的事情,并且必定显出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的差异。说句老实话,我已听厌了不断老调重弹的中西文化讨论,既不相信全盘西化,也不相信儒学复兴,并且也不相信可以人为地造就一种东西合璧普遍适用的新文化新人生观。当务之急不是制订救世的方案,而是启迪自救的觉悟,不是建立统一的价值体系,而是鼓励多元精神价值的真诚追求。如果有更多的人注重精神生活,热爱全人类文化遗产,认真思考人生问题,那么,不管思考的结果怎样纷异,都是中国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前途的福音。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热衷于文化讨论的学者,缺少的是真诚的儒者、释者、基督徒、人文主义者等等,一句话,真诚的理想主义者。读完吴宓的《文学与人生》,掩卷沉思,我明白这本书使我如此感动的原因之所在了。
五
承蒙吴学昭女士信任,得以先睹其亡父吴宓先生《文学与人生》一书的校样,并遵嘱写下了我的感想。
该书是吴宓毕生心血之凝聚和理想之寄托,他本人极其重视。自1936年在清华大学和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同时开设这门课程之后,他辗转从教于西南联大、成都燕京大学、武汉大学,均开设此课,并不断充实提纲的内容。1948年底,他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