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生三年
我在社科院读了三年研究生,那三年中,哲学系始终处在颠沛之中,先后搬了三次家。第一学年在工会干校,地处闹市,又守着一个陶然亭公园,日子过得还比较有意思。由于住房拥挤,我常到公园里看书和读外语。觉得闷了,就和一二同学结伴,骑车到处转,看各种热闹。我还重获了买书的乐趣,外国文学书籍刚刚放开,开始陆续出版,我基本上是见一本就买一本。从那时起到八十年代后期图书大涨价之前,十来年间出版的此类书,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我搜集得相当齐全。当时新华书店有一些机关门市部,往往隐藏在某一条小街上,打折出售积压的文革前出版的书,真正价廉物美,我到处寻访这样的宝库,必能满载而归。
与工会干校签订的合同为期仅一年,第二学年一开始,我们搬到了通县北苑旅馆。这是一家汽车旅馆,俗称大车店,是司机们过夜的地方。宿舍的窗口正对着停车坪,那里日常停放着几十辆过路卡车。每天从早到晚,从深夜到天亮,卡车、拖拉机、摩托车的马达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吵得人心惊肉跳。最大的问题是无法睡觉,每天深夜三时半,就开始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持续不断,愈演愈烈,终于响成一片。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简直要发疯,遑论静心读书。因为远离市区,生活也十分单调。每天晚上,不管节目多么无聊,走廊上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总是聚集着许多观众,他们是研究生哪,可是不能怪他们,这是他们唯一的调剂。受一些同学委托,我给人民日报社写了一封信,反映噪音对学习的严重干扰和我们忍无可忍的心情。这封信在内参上刊出了,惊动了社科院的领导。于是,系里赶紧另找地方,从第二学年下学期起,我们搬到了位于石景山区的十一学校。不久后,整个研究生院撤离北师大,都搬进了十一学校。毕业前夕,研究生院用地批下来了,在京顺公路边荒凉的西八间房,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住进工地上临时搭建的简易铁皮屋里。
在三年中,不但居无定所,而且课程也很不规范,好在我一向喜欢自学,对此也就无所谓。全系的大课只有《资本论》,从中央党校请来的教员,我听过一回,讲解的方式是所谓领读,像中学上语文课那样讲段落大意,实在乏味,我再不去听了。开第二外语课,我选择了德语,这倒是需要听课的,但系里久久聘不到老师。终于聘到了一位,来自第二外语学院的林先生,这个畸零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开始,很多同学选学德语,当我走进充当教室的小屋时,人已满。桌边坐着一个人,穿着肮脏的工人服,露出里面油腻黑亮的白棉毛衣圆领,脚上是一双沾了泥浆的旧运动鞋,像一个泥瓦匠。那天下雨,他戴一顶旧草帽,弓着背,看不见他的脸。我落座后,弯下腰,才看见了他的许久未刮的脸和一副深度近视镜。他低着头,说话了,带广东口音,吃力地选择着字眼,常常词不达意。他先作自我介绍,五十八岁,西南联大毕业,曾师从冯至和杨一之学德语,举出好几个名人是他的同学,但他自己至今是一个讲师。后来听说,他娶了一个没有文化和职业的女人,生了六个孩子,其拮据可想而知。开始上课了,他不做任何讲解,带着大家朗读长长的德语句子,边读边摇头晃脑,对于这些句子,我们既不知道读音规则,也不知道意思。上第二堂课时,多数人不来了,说他是精神病,只剩下了四个学生。我始终怀着极大的同情听他的课。学生这么少,他仍讲得很起劲,做出夸张的姿势向我们示范发音,因为是侏儒身材,又常常爬上椅子去板书。一个能说流利英语的同学说,其实他的发音很标准。一次课后,这个同学把林先生留下为自己录音,录了几个小时,然后请了一顿午饭。回到宿舍,他见人就说,这老头真能吃,一顿饭吃了七两,四只菜全部扫光。录了这次音之后,这个精明的同学也不来听课了,开始暗中活动另聘教员。可怜的林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