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8）
第二天她大著胆子告诉她母亲：quot;娘，我不想念下去了。quot;七巧睁着眼道：quot;为什么？quot;长安道：quot;功课跟不上，吃的太苦了，我过不惯。quot;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quot;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quot;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quot;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quot;七巧沉吟道：quot;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quot;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
，据她自己补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的跟母亲呕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子，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quot;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quot;──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扳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慧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quot;皮色倒还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quot;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quot;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quot;旁边一个太太便道：quot;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quot;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quot;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quot;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扃扃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quot;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quot;七巧啐道：quot;你们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quot;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