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