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2
),我看写作可不是,我希望写作可不要再是。写作,在我的希望中只是怀疑者的怀疑,寻觅者的寻觅,虽然也要借助种种技巧、语言和形式。那个愚钝的人赞成了我的意见,有一回史铁生说:写作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那一回月朗风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们“对影成三人”简直有些互相欣赏了。寻觅者身后若留下一行踪迹,出版社看着好,拿去印成书也算多有一用。当然稿酬还是要领,合同不可不签,不然哪儿来的“花间一壶酒”?
我想,何妨就把“文学”与“写作”分开,文学留给作家,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吧。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写作则可平易些个。无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来长去还是不大通透的一类,都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一走这条路。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写作可以跟文学不一样,不必拿种种成习去勉强它;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上厕所也得弄清楚进哪边的门吧。
三十三
历来的小说,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等)端出来给人看,而把它的生成过程隐藏起来,把作者隐藏起来,把徘徊于塑造与受造之间的那一缕游魂隐藏起来,枝枝杈杈都修剪齐整,残花败叶、踌蹰和犹豫都打扫干净,以居高者的冷静从容把成品包扎好,推向前台。这固然不失为一种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确也很多。但面对成品,我总觉意犹未尽。这感觉,从读者常会要求作者签名并好奇地总想看看作者的相貌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点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单是敬慕,更多的没准儿是怀疑,尤其对着所谓“灵魂工程师”,怀疑就更其深重。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某贵妇寿诞,有人奉上赞美诗,第一句“这个婆娘不是人”,众目惊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尘”,群颜转悦。我总看那读者的目光也是说着这两句话,不过每句后面都要改用问号。
我便想,那些隐藏和修剪掉的东西就此不见天日是否可惜?岂止可惜,也许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那塑造与受造之中的犹豫、徘徊,是不是更有价值?拆、组取舍之间,准定没有更玄妙动人的心流?但这些,在成品张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却已丢失。为了要个成品,一个个仿真人物、情节和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这些最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关的心流都扔掉?为一个居高从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让谁家的老祖宗不是人?
三十四
在创作意图背后,生命的路途要复杂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风格独具所指引的种种构思之间,还有着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隐的、细弱的、易于破碎但又是绵绵不绝的心的彷徨,在构思的缝隙中被遗漏了,被删除了。所以这样,通常的原因是它们不大适合于制造成品,它们不够引人,不够流畅,不完整,不够惊世骇俗,难以经受市场的挑剔。
听说已经有了(或终将会有)一种电脑软件,只要输入一些性格各异的人物,输入一个时代背景或生活环境,比如是战争,是疑案,是恋情,是寻宗问祖,行侠仗义……再输入一种风格,或惨烈悲壮,或情意绵绵,或野狐禅,或大团圆……好了,电脑自会据此编写一个情节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对这故事不甚满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个手指,轻轻点一下某键,只听得电脑中“嘁哩咔嚓,嘁哩咔嚓”地一阵运行,便又有一个廻异于前的故事扑面而来。如是者,可无穷尽。
这可真是了得!作家还有什么用?
但很可能这是件好事,在手和脑的运作败于种种软件之后,写作和文学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脑(人脑或电脑)之聪颖所不及的领域,人之根本更其鲜明起来。惟绵绵心流天赋独具,仍可创作,仍可交流,仍可倾诉和倾听,可以进入一种崭新但其实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