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信风水到信天命
藩大惊,以为刚刚取得九江大胜,怎么会出来一个“败”字?乩又判说,这个“败”字与九江之胜有关。曾国藩问,九江初克,运气正好,“败”字何指?乩又判到,这个“败”字不但关系到天下大局,也关系到曾家自己的家运。
曾家人“又问仙何人何职位今欲何往”,也就是问降下这一预言的是哪路神仙。“仙自称名为彭某人,河南固始人,生时官都司,死于咸丰年固始之难。现为云南大理府城隍神。赴任路过云云。”仙人自称叫彭某某,是河南固始人,生前是咸丰年间的一个都司,死于战乱,刚被上天任命为云南大理府城隍神,在赴任途中路过湖南,所以下来降言。
当时曾国藩听了之后,虽然“凛然神悚”,然终不解其故。也就只好将神仙的预言置于半信半疑之间。
直到曾国华丧后,曾国藩才恍然大悟此“败”字何指:
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符,岂非数皆前定耶?
多年之后,和赵烈文谈起此事,曾国藩还认为此事足以证明鬼神确实存在:
其效验昭昭之如此,且先半载知之,则世俗所云冥中诸神,造兵死册籍等语,非为荒唐之说矣。
这件事使曾国藩相信,冥冥之中,“风水”之上,有更神秘、更有力的“天命”存在。
相比风水之说在理学内部的聚讼不已,对“天”及“天命”的崇拜却是儒家毫无争议的世界观基础。早自殷周时代,人们就相信天是有意志的人格力量,主宰一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孔子信天命。他五次三番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伦语·季氏》)“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伦语·尧曰》)
所谓“命由前定”,天之崇高伟大,就在于天命的说一不二不可动摇。神仙半年前就预告了曾国华之死,足见天命有其定数,人力的巧计营求对冥冥天意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因为六弟之丧,曾国藩对“风水”与“天命”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次深入思考。他从头回顾了曾氏家族三十多年来的兴衰历史,总结出家运中的这样一个规律,即咸丰年之后,每当大得意之后,必有大失意相随。道光年间,曾氏家运一直蒸蒸日上,而自从咸丰皇帝即位以来,曾氏家运之规律变为大喜与大悲交错:他好不容易盼到江西主考的差事,就遇到了母亲之丧。他刚攻克武汉田家镇,湘军声望达于顶峰,紧接着就遇到水师大败。咸丰六七年间,湘军转危为安,军事进展顺利,不料父亲突然去世。今年曾国荃攻克吉安,声名大振,不料马上遇到了六弟之祸。
曾国藩由此认定,祖母葬后家中出现的诸种吉祥,不过是第一波大得意中固有之事。而六弟之丧,则是吉安之大得意后的大失意。先人葬地,似乎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如果祖父母所葬之地果然是当初自己所信的那样大吉大利,何以家中会屡次出现横逆之事?六弟之丧既已由仙人半年前明示,则即使在其后移动父母坟茔,也必无济于事。一个人的穷通死生,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如果那样,上天岂不是太容易左右了?天命岂不是太不严肃了?
事隔多年后,他在日记里说:
偶思咸丰八年四月葛山扶乩,即已预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败,温弟之变。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从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邪?
“天命”之说,从此在曾国藩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八
和风水说一样,天命说对中国人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所谓富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绝大多数中国人终生都在造物的簸弄中颠沛挣扎。对风云之变幻,祸福之旦夕,命运之无常,自身之渺小,体认极深,中国人因此成为世界上命运感最强的民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