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生归尘
生命对于某些人来说,原本是件忧伤的事,是场无可奈何的错误。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误落了尘网;一苇渡江的小舟泊错了港湾;一株洁净的花木开错了季节。当生命走至尽头的时候,会觉得多年的跋涉,原来只是为了赶赴一场灿烂又落寞的结局。当我们看到眼前的桑田就是曾经的沧海,看到如今的世事就是过往的云烟,看到今朝的诀别就是昨天的相聚,其实,不过是将人间的一切幻境双手归还。这样想着,是否就可以从容那么一点点?
一个人死去,生前的爱恨情仇、荣辱悲欢,都归入尘灰。待一切都寂灭,是否就再也没有未来?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些人会将你慢慢遗忘,而有些人则会永远记得。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甚至平民布衣,有些留存在史册上,有些散落在风云中,有些掩埋在尘土里。可总会有人会将他们记得,记得脚下的每一片土地曾经留下过先人的足迹,记得滔滔流淌的江河曾经有过百舸千帆的争渡;记得巍峨耸立的高山承载了多少世人许诺的誓言。这一切,都是他们人生的延续,是他们遥远的未来。
就如同纳兰,他虽离去,但是他的未来一直在蔓延。他爱的女子沈宛,为他产下了幼儿。这个叫富森的遗腹子,名正言顺地归入纳兰世家的族谱,并得以善终。在他七十岁的那年,蒙乾隆邀请,参加了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这对于一生坎坷的纳兰,算不算一种柔软的安慰?至于那个叫沈宛的女子,纳兰家族是定然不会接受她的存在,骄傲如她,也不会屑于明府花园的一瓦一檐。
三百多年,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过去了,来不及道一声珍重,也没有许下任何的约定。三百年,不过回首的刹那,此岸到彼岸的距离,秋天到春天的流转,月圆到月缺的轮回,又还能有多远?三百年,每一天,都有人走进词卷中,将他寻找。每一天,都有人在相问。
朝玉阶秋月有感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
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
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这个叫沈宛的女子,幽居在江南深深的庭院,再不与人往来。她只做一个普通的炊妇,为她死去的丈夫誓守一生的信约。她的院子,荒草恣意生长,墙院爬满了青藤,一口枯井被落叶覆盖。每天,咀嚼一页纳兰的《饮水词》,捧着回忆度日。她不会让自己那么快就死去,她要活到白发苍苍,用一生的岁月,记住她和容若的爱恋,和他的词相爱,与他的魂相依。这就是纳兰至爱的女子,一代江南名妓,她的爱,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将整颗心掷入玉壶,不让自己回头,就是爱得这么孤傲,爱得这么决绝。
纳兰简短的一生,却留下一个漫长的故事。以至于过了几百年,他的风云故事依旧被人痴痴地讲述,尽管每一次都会有凉意拂过心间。是一卷饮水词的凉,一株合欢树的凉,一种熨帖心灵却又遥不可及的凉。也许每个人都该平静地将他怀想,因为我们没有理由经历了几百年的风烟,再去惊扰他的宁静;没有理由去撕扯他费了几百年才愈合的伤痂,让伤口再度流血疼痛。也许我们该做一个慈悲的人,将他的前尘过往煮成一壶清茶,让芬芳缓缓地从唇齿间流过。
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就如同满天的星辰,数不胜数。他们也留下厚厚的诗卷,供后人品读,可是倍受世人喜爱的却微乎其微。多少人的诗卷被我们用来当火引子,点燃柴薪,只为烹炉煮茶,闲话古今。亦有许多人的诗卷,被我们深深地收藏,并且用一颗颗温柔的心剪一弯月亮,裁一瓣清风,撷一朵白云,夹进书的扉页,只为留存更多的美好。
“据说是北宋一位高僧所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谓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