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从“中国”走向中国
族群之间,从来就未曾只有和平,没有战争。现今中华民族共认的人文先祖炎帝、黄帝两大部族之间,就曾进行过涿鹿之战、阪泉之战,先民之间相互攻杀得天昏地黑,血流漂杵。然后炎、黄两族合起来形成华夏民族,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发展,又同共工或者蚩尤为首的“三苗”民族多次血战。尽管都只是神话传说而非信史,但与夏、商、周以降的战争史实相对勘,足以说明民族间的大规模冲突,包括大规模战争,历来就是民族大融合的不可或缺的暴力催生婆。
由此考察魏、蜀、吴三国那些民族战争,在不掩饰它们的霸权性、征服性和破坏性的前提下,理当毫不迟疑地承认,它们不但满足了当时三国的国家利益,而且起到了助推大中华民族家庭和大中华民族国家逐渐生成的积极作用。
《三国志》里反复出现的“中国”,并非大中华民族国家形态的中国。作为一个汉语语词和历史概念,所谓“中国”,蕴藏着多重涵义。《书·召诰》说的“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孔颖达释为“于地势正中”,即方位中央。上古时代华夏民族在黄河流域建立早期国家,以为居天下中央,因而称为中国,以与周边四方(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对。《礼·中庸》说的“声名洋溢乎中国”,就是指的中央之国。《汉书·陆贾传》写到,刘氏皇帝“继五帝三王之业,统天下,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宣扬汉代的中央之国空前强大。从中传递出一个信息,这样的“中国”不是国号概念,而是地理概念。上自夏、商、周、秦、汉,下至唐、宋、元、明、清,分别有其国号,而又同为中央之国。英语ChINA,就是由“秦”译音而成的,足见欧美人更重国号之国,所以用秦国国号来统称历代中国。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历代的所有那些国号一概只是朝代符号,无论哪朝哪代由哪个民族为主所建立的中央王朝,无不代表中央之国。在这样一个历史大系统里,地理概念的中央之国浑如母体,国号概念的历代之国形同子体,源远流长,历数千年而传承不衰。直到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方才有了国号概念的现代中国,却丝毫不影响既成的大格局。正是基于这种系统同一性和历史承续性,尽管中央之国的地理认知早已淡化,“中国”仍然是联结和贯通中华民族发展史的不可移易的标志性建构。魏、蜀、吴三国都隶属其间,却没有哪一个代表中央之国。
地理概念的中央之国和国号概念的历代各国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性,决定了语词“中国”可以有别的涵义。在春秋战国时期,与吴、越、巴、蜀之类四方之国相对,中原地区的诸侯国也称中国。
《韩非子·孤愤》说的“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便是一个例证。后来又引申开去,以“中国”泛指中原地区;唐人陈子昂诗谓“峡口大漠南,横绝界中国”,近人毛泽东词谓“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都是沿此遣词。《三国志》里反复出现的“中国”,有的指中原地区各大集团(前期包括袁绍、袁术、公孙瓒在内,后特指曹魏),有的则泛指中原地区。按传统称谓,“中原”、“中土”、“中夏”、“诸夏”全都与这种“中国”异词同义,频繁见于三国人口。至于“中国”还个指京城,如《诗·大雅·民劳》所谓“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则不在《三国志》用例之列。
探讨和梳理“中国”的涵义,对于评价魏、蜀、吴三国分峙的历史价值和作用,具有关键性意义。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请命使吴,游说孙权结盟的时候,就以“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为前提,说出了“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那样的话。“与中国抗衡”,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