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老谭
怎样的概念?未经炼狱的人,怎知这一时间的真正长度?老谭像多数政治犯的传统一样——坚持“服法不认罪”,意即既然判定入狱,就必须遵守监规队纪;但对于强加的罪名,绝不自我承认。在那个申诉可能改判死刑的年代,即便再怎么冤屈,往往也只能隐忍。监狱还有一个恶法就是——凡是上诉或不认罪的囚徒,一律不给减刑。
犯人每月有两三元的生活费,用来买牙膏卫生纸等必需品。老谭念及父母的孤贫,竟然还能一年节约出十元,托干警寄给远在深山的双亲。父母没有回信,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岁月里,更没有亲友千里相寻前来探亲。就这样,二十年,他始终不知道家人的死活。
终于熬到了1978年,那时已经打倒“四人帮”两年,老谭也终于熬到了刑满。劳改队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犯人,一般就动员刑满留场就业。老谭坚决要求回山,他在拖延了一个月之后,拿着监狱发的那点儿路费,挑着坐牢用的被子,第一次走到了汉口码头。这就是省城啊,他在省城边上劳作了十六年,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城市的模样。
正好是深秋,1978年的第一场大雪,落满了老谭的发间,掩饰着他那早早降临的满头星霜。买舟西归,溯流而上,五天后抵达万州,再乘车奔赴久违的利川。二十年,儿童相见不相识,他摸索着找回深巷中破败的老屋。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山中早已谣传他瘐死狱中。
他轻轻地踏进家门,发现陋室空堂,只有80多岁的老母正在灶屋的竹子楼上拣洋芋。他不敢喊,怕老人一激动摔下来。他在楼下站了半小时,流了半小时的泪,才看到老母亲一手抱着小半撮箕洋芋,一手扶着单楼梯,一喘一哼地从楼上抖抖索索地下来。他大喊一声妈妈,老母已经失聪,完全未曾察觉儿子的归来。他上前跪倒尘埃,抱着母亲的脚痛哭流涕,老母才白日见鬼般惊觉有人;开始是呆痴地望着他,毫无表情;后来,忽然一下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撒了一地的洋芋,仿佛满地乱滚的大颗泪珠……
<er h3">七
43岁的老谭出狱后,他哥哥接纳了他死而复活似的归来。他哥亲手用木板在灶屋一角为他钉了一个约有六平方米的房间,他自己拖石拉泥把地面平整,用祖上留下来的两条高矮各异的板凳搭铺,便算有了一间自己的蜗居。
家里寒苦,一个老人四个侄子,全靠哥哥一个人工作,嫂子做零工周济一家。幸好哥哥效力的电力公司,临时需要给电线杆刷油漆号码;老谭在监狱学过漆工,正好一个人背着油漆、刷子、雕版、板凳等,追随着电线的方向乞食。电线杆多在岩上田里,翻山越岭,上坡下坎,风餐露宿,一干就是两月,总算挣到了第一笔活钱。
胞兄四处张罗为他成家,在那个年代,谁家的大闺女敢嫁一个牢释犯?其兄只好劝他面对现实,托人为他介绍了一个寡居的贤良农妇。老谭看其心地善良,且不嫌弃他的贱民身份,于是便在那一无所有的灶屋里成了家。几十年后回头看,幸亏他们当年的互不相嫌,才有了后来的患难与共。虽谓贫贱夫妻,却是真正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幸福眷侣啊。
成家未久,按乡俗要树大分桠,人大分家。于是,老谭便用油漆桶做了个炉子,正式分灶开伙。荆妻寒门出身,熟知各种野菜,老谭零工养命,三餐煮面当饭,但好歹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了。当年春节,哥哥给了他一个小猪头和一小块肉,朋友给他送了一些萝卜,两口子寒泉配食,度过了自由世界的第一个新年。
之后,通过其兄关系,老谭进了城关镇的油漆厂,算是有了固定的工作。但是,好景不长,油漆厂油漆失火,本来与他毫无关系,但罪责按惯例还是栽在了他这个“坏分子”的头上。于是,他被驱逐。包里只有四元钱,走投无路的老谭只好走出利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