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世族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落霞孤鹜,秋水无尘。倚一扇老旧的轩窗,看过落花飞雨,又见明月中天。终于明白,只要内心澄明,哪怕处身乱世,风云骤起,日子亦可以简静清朗。李白有诗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确,无论世事山河覆雨翻云,那一轮明月,始终净若琉璃,千里澄辉。
人世浩荡,我们只不过是寥廓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碧蓝沧海里的一朵浪花。关于如何降落到这人间,我们一无所知;关于降临到哪里,亦是无从选择。总之,前世的荣华与清苦,喧闹与岑寂,都和今生无关。生命原本就充满了太多的惊奇与杜撰,没有谁可以清楚地诠释那些隐藏在剧幕后的谜底。
张爱玲,亦是一颗星子,只是恰遇晚云收起,她比凡人更明亮些。九十年前一个寒意渐起的中秋,她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月圆之后的几日,想必夜间仍有清辉铺洒在瓦檐里弄,阁楼窗台。仿佛从此,她就这样与秋月结缘,被这剪清凉萦绕了一生。
世间因缘和合,并非偶然。多年以后,她写了这么一句话:“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个女孩,在未经多少春风秋雨时,便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人说,张爱玲惊世不凡的才情,缘于她高贵的血统。所以至今人们提起张爱玲,仍津津乐道于她是簪缨世族,豪门之后。
岂不知,随着大清帝国的穷途末路,那些冠盖如云的晚清贵族,早已失去了值得炫耀的资本,更多的是背负着一种无所适从的颓败与没落生存于民国。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临近苏州河。这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是晚清名人李鸿章留给后代的唯一礼物。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当年这座宅院是何等气派,高雅园林,逸趣横生。阳光抵达之处,尽是草木葱茏。历史更替,几十载的光阴,已将诸多这样的豪门大族化作尘土。从此,朝代又多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暗伤。张爱玲在这座老宅里,还可以感受到先人留下的余温。只是辉煌的过往,已不复存在。
张爱玲后来有过一段很是动情的话:“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这里的“他们”,自然也包括李鸿章。可见张爱玲并非真的无情,在她看似冷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热诚怀旧的心。李鸿章,晚清重臣。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在青年时代,是个旧时官场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负。他不仅在正史上留名,还被写进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中。在张佩纶年过四十,仕途不济之时,李鸿章对他伸出了援手,将年仅二十二岁的爱女李菊耦许配给他。究其缘由,或许是因了政治,或许因了其他,已不得而知。
然而,张佩纶在官场上大势已去,他没能东山再起。但李鸿章没有亏待他们,送给女儿殷实富足的嫁妆。至于田地多少,房产几处,古董价值几何,没有准确数目。但是几十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计有花园洋房八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历史就像一场散去的戏,可那气焰熏天的繁闹,在时代的夜空久久回荡,不肯退去。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又遭败绩,大清国被迫签下屈辱的《马关条约》。李鸿章因此也成了民族罪人,门庭冷落。不久后,李鸿章在落魄不达的悲哀中死去。而张佩纶变得更加颓废,饮酒浇愁,度过残生。
李鸿章死后仅一年多,张佩纶也抑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