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谁没有做过王佳芝
王佳芝的虚荣在于,妄图将庸常人生,套入传奇的剧情,装作自己是一个有着伟大情怀的人。但是,做革命者,她不是有着坚定信仰的秋瑾,所以会悔恨自己的傻;做痴情女人,她也不是崇拜爱情的小人鱼,所以会“牺牲”于一种错觉。她不过是比着葫芦画瓢,即使一开始像模像样,但总会有那么一刻,一个失手,画虎不成反类犬。
有次我坐在办公室里,听我的同事和一位来访者谈话,他俩第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位来访者,一直在不断地转换戏路,我的感觉是她打算找到一个最佳姿态,把我的同事忽悠住。
从细声细气的清纯女子,到热情奔放的前卫女郎,到犀利智慧的知性女人,她的语气和语码不停地在变,虽然我始终埋头于电脑屏幕前,但我还是能看到,她的心中,还有一双眼睛,欣赏地聆听着自己的每一处起承转合。
渐渐地,我开始修正自己的印象,她如此努力地寻找最佳角色,并不像我一开始所庸俗地设想的,有那么一个目的,不,她只是在这种演出中感到愉快,我的同事,充其量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观众,她想拉着他坐下来,与自己一道欣赏。
她的做法很有代表性,在许多场合,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人,或力不从心地,或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与自己的本性脱离的角色,比如我偶尔会在酒桌上遇到的一个男子,他刚落座时永远落落寡合,身体陷在椅子里,头却昂起,目中无人地吞云吐雾,在一群酬酢正欢的乌合之众中,显得特别“牛叉”。
但是,每一次,还没等我酝酿出足够的崇敬之情,他就像一块冰那样微微地融化了,先是半推半就地开了口,脸上还带着懒得搭理你的表情,但很快,这块冰就化得一塌糊涂,他摇身一变,成了桌上最为喧哗的一个,截下每个人的话头,把一场饭局,变成他自己的脱口秀。
往往要到饭局结束的时候,那种淡漠傲慢的表情才重新回到他脸上,但是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完整了,经过一晚上的揉搓,有点儿残,很沮丧—这个晚上,他又失败了,他原本给自己的定位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可是,躁动的、容易亢奋的天性总是使他功亏一篑,他永远无法顺利地到达彼岸,我猜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我自己,有没有做过即兴的演出呢?有一年秋天,我买了一张藤椅,放在阳台上,换上白色的中式小褂,泡一杯菊花茶,接下来我觉得应该再找一本书捧读,最合适的当然是那本线装的宋词。这些道具把我打扮成我所向往的风雅才女,我为这个扮相陶醉了。
是啊,我们的人生如此平淡,如此不如人意,总要努力敷上些许华彩,覆盖它灰暗的底色,假如这些无伤大雅的表演,能够领我们走上奇崛的、戏剧化的道路,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张爱玲却在小说里沉痛地告诉我们,表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反观和自嘲,自己先就弄假成真了,把整个生活,倒入扮演的角色中,以为,自己真的就是所扮演的那个人。
这种高级的错误,一般由上过舞台的、演过戏的女孩子来犯,比如,《殷宝滟送花楼会》里的殷宝滟,里的王佳芝。
王佳芝是一个天生应该活在舞台上的人,这不在于她的天生丽质,抑或出色的演技,而在于,她对于那种追光之下的高潮人生的向往,她愿意把自己的寻常人生,推向辉煌的宏大叙事—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王佳芝离她的梦想,似乎更近一点儿。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学校剧社里的当家花旦,爱国历史剧里的女主角,还曾公演过一次,成功谢幕之后,她兴奋到无以复加,拽着女同学乘电车夜游车河—女同学是观众,而车窗外的霓虹灯,是略可与舞台匹敌的华丽背景。
她也许外表矜持沉静,但内心容易激越,爱好戏剧感,又赶上了一个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