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母亲黄素琼:哪一种爱不百孔千疮
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这句话在张爱玲总结她和母亲的关系时出现,问题是,百孔千疮的爱也是爱啊,也能够温暖人心。作为资深张粉,我对她最不赞成的,就是她这种感情上的完美主义。她一向反对文艺腔,可是,我得说,她对于完美整齐的感情的追求,实在是太文艺腔的一件事。
我那天写到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她的老师佛朗士给了她八百块港币作为奖励,张爱玲得到极大鼓舞,拿去给她母亲黄素琼看。她母亲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里。张爱玲惴惴然放下,离开,过两天再来,听说那钱已经被她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
无法形容张爱玲心中的震荡。我说过,佛朗士也许是张爱玲的初恋,起码是她这一生里最为仰慕的人之一,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时代,他给她的这份鼓励,被她视为一张“生存许可证”,这世上“最值钱的钱”,她母亲难道看不见她眼中的光彩,为何要做这残忍之事?
有个朋友看到这段对我说,也许她母亲觉得她太得意,甚至于她母亲觉得她与这教授有私情,要用这种方式小小地打压她一下。我一下子就很赞同这说法,因为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经历。1998年,我接到省城某家报社的就职通知,高兴得发了疯,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我妈说,现在这么高兴,不知道哪天都不想去了呢。
我当时大不快,我爸也批评我妈太不会说话,可能是看群众不满情绪过于强烈,我妈解释说:“我是觉得你们高兴得过了头,给你们泼点冷水……”好吧,母上大人,你的用心是好的,但真用不着这样不合时宜。
看张爱玲和她母亲的一生恩怨,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这四个字:不合时宜。她母亲对她不算不好,也最大限度地尽到了义务,只是永远都不在点上,她们互相跟不上对方的那个节拍。
最初,张爱玲对她母亲亦曾崇拜有加。最初的记忆之一是她母亲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张爱玲看得艳羡,声称:“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她母亲给她提供了一个很梦幻的成人模板。
张爱玲四岁时,黄素琼携小姑出国,四年时光里,对于张爱玲,母亲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当然不会说她母亲的坏话,而张爱玲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又使得她愿意,把母亲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女神。男女之间的爱,有一款叫作“爱上爱情”,当生活中找不到那个完美的对象时,人们就会把一个普通人,当成理想的样子,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对父母的爱,是否也有这一种?张爱玲的小说,是套着她父亲和弟弟写的,里面也出现了一个早逝的母亲,温柔,隐忍,静默,我觉得,这可能是母亲最初在张爱玲心中的概念。
八岁那年,黄素琼归来,带来异国的气息,还有那声音、色彩、光影,足够让一个八岁小女孩眼花缭乱,和灰扑扑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父亲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在他们之间来来去去,母亲总出国,她在父亲那边的时间更长一点儿,没有距离所以也就没有了美,而对母亲世界的惊鸿一瞥,更令她心折。
母亲确实也有被美化的条件,她的“留学背景”—不要问她有没有学到什么,少女张爱玲在意的,只会是那种洋派头—她一往无前的先驱者形象,她的果断利落不含糊暧昧,都使她有了成为“女神”的可能。
当少女张爱玲厌恶地从父亲家中终年萦绕的鸦片烟雾里穿过,当她不得不接过继母递过来的碎牛肉色的旧棉袍,当她看见父亲与继母相互敷衍,没有一句实话,当她听见自己的心里很清楚地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看不上”时,母亲的世界,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火柴时那样瞬间出现,令她失神向往。
张爱玲十六岁那年,黄素琼再次从国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