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赖雅:爱又如何
净,但怎么就“不洁”了?张爱玲的恐惧,是因为她害怕别人把她当成一个大人那样有所诉求,她是做不好大人的样子的,她每一个恋人都比她大。
现在,她却要在赖雅面前扮演大人,能干的、耐心的、不怕脏不怕累的大人,精神上亦有很大压力吧?虽然爱情以及爱情转化成的亲情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慈悲,但那种大无畏精神能支撑五年吗?没有文章描述过这五年的光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烬余录》里的一段: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不是她心如铁石,她也不想这样,张爱玲完全白描的手法里,未必没有对于人性的失望,这篇描写战争中的人性的文章里,她同样有对自己的拷问,只不过人性由老天赋予,她有失望,但不自责。
在赖雅面前,是否也有这样“阴沉”的一瞬呢?不同的是,假如有,张爱玲过后是会自责的,毕竟她对爱情对亲情,对于感情有信仰。可事实证明,她的感情支撑不起现实的磨难,对于让她经受这种考验的人,她是有恨的,但爱让她觉得不可以恨,这种“不可以”的负疚,使她的恨更刻骨了。
当然,一定也会有阳光充沛的时刻,光线涌动,空气也变得甜柔,她与他相对,内心柔软,情感悠长,仿佛可以天荒地老。她对他的感情的底色,仍然是深沉的爱。没有一样感情不是百孔千疮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
作为作家的张爱玲早就参透了这一切,作为寻常女子的张爱玲长期以来却不肯相信,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说过的这些,都是真的。
如果说,当年与胡兰成那段恩怨,还可以以鄙视他终结的话,与赖雅这些年来的磕磕碰碰,就找不到解脱自己的理由了。赖雅是个好人,“痴爱”她,也为她所爱,他去世多年之后,她还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他的姓氏,但正是这样,她心中的阴郁更难消解。
如此的挚爱,尚且生出各种磨难,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烦恼是注定的了,再交往又何苦来哉?她于是闭门谢客,守护住一方净土。她极少与人来往,接电话也视心情而定,即使是好友,或者她有求对方,她也习惯于跟对方书信来往,那些信,倒是写得有情有义的,她对于尘世,并非没有留恋,只不过不愿再与尘世贴得那么紧,她丧失了信心。
不料,她能拒绝人,却不能拒绝虱子。张爱玲的晚年,老觉得住处有虱子,她每个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这么着还不行,只好搬家,张爱玲的朋友,其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她搬了有一百八十次家,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但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里也写道:“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她还考虑过搬到沙漠里去,也许那里可以躲避虱子。在《对照记》里,她提到屡次搬家让她丢掉了很多珍贵资料。但每到一处仍迅速发现有虱子出没,看样子它们要跟她死磕到底了。
从少年时起,张爱玲就对虱子这东西印象深刻,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