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佛朗士,也许他是张爱玲的初恋
她母亲为何单单要拿这笔钱出来赌,也许她只是凑巧手边没钱,拿来挪用一下,但更主要的是,她母亲虽然貌似浪漫,有过很多情人,内心却粗糙乃至粗鄙,她没有能力理解一个女孩子内心最为温软的感情。
盛九莉说她就此对母亲死了心,但当时她还是反应不过来,她母亲叫她不要写信,要去安竹斯那里面谢,她也就听从了。安竹斯是可想而知的不耐烦,她自己也尴尬,说了几句话就告辞出来,这也符合他二人的做派。
他的名士派注定他不喜欢故事,不喜欢任何煽情的情节,也只有这样的他,会为她所喜欢。若是他稍露一丝温柔,这段情谊也就立即混浊,也许,她的内心就要“像给针扎了一样”。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落到实处,变成一幕把肉麻当有趣的对手戏,有些“喜”只是为了经过。所以,你发给我奖学金很好,你的不耐烦也很好,若是太平盛世,就这样在我心里留个影子,留个一般人不能挑战的高度也很好,可是,战争来了,它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却让你,死了。
《烬余录》里介绍,战争发生后,英籍教师都应征入伍,佛朗士也在其中,每逢志愿军操演,他总是拖着长腔说:“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然后,他被自己人枪杀了,他在黄昏里回军营去,保持着习惯性的若有所思,“没听见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听上去非常荒谬,但荒谬是他所喜欢的,所以,也还好。
张爱玲在《烬余录》里写这些非常节制,她只说“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还是像说路人甲。她根本不敢认真写他,因为她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这喜欢都像亵渎,跟自己说都是错。
写,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下笔要用力得多。当盛九莉的女同学告诉她安竹斯先生死去的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占有欲爆发,觉得你才来几天啊,就知道什么安竹斯先生了。她继续洗袜子,抽泣,流不出泪来的抽泣,抽了半天才迸出几滴痛泪水。
本来总还好像以为有一天可以对他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
她要跟他解释什么呢?那八百块钱的去向?还是其他她一直不能说出来的话?她并不欠他什么话,但是有一份喜欢在那里,在将来,她就有对他说点什么的义务,不管那要说出来的是什么。
她还想开玩笑,用玩笑抵挡疼痛,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来,“在心里对楼上说:‘你待我太好了。其实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这是她对上帝说的。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黑色幽默。我觉得她爱他。历来写女学生爱慕男教师的小说很多,比如我前面提到的,还有亦舒的,不胜枚举。但所有的那些,都太落了痕迹,为了故事而故事,最后弄到不能收场。张爱玲的这段往事,好在那份真实与淡然,悠然而现,悠然而去,只留下淡远的影迹,影响她的一生。一直到胡兰成时代,他的影子都在。
有过这样一种恋情的她,看到《滚滚红尘》里那种哭着喊着要私奔要自杀的桥段,自然不忍卒睹。最后,自杀的是三毛,不是她,这种选择,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