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严复说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宪制,辛亥年全国民情汹汹,都说要行民主共和,我那时拗不过大家,改变立场也主共和。共和实行了四年,国家没有起色,更谈不上立宪。袁大总统深谙中国民情,知民主不行,但又不能拂逆一部分人的好意,遂明行共和,暗取专制。这其实是在作伪。”
严复虽与杨度同处京师,同为参政院参政,却从未见过面。这是因为严复这些年来一直多病,深居简出,很少外出。袁世凯给他的职务,诸如高等顾问、约法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等,他的态度是统统接受而不参与其事。不过对于杨度其人,他还是了解的。正因为了解,所以他对杨度没有好印象。倒不是他看不起杨度无才学,也不是看不起杨度辛亥年背弃自己过去的学说转而趋附时尚,严复本人也有过否定自我的经历,对此他可以理解。他是认为杨度太热衷于名位了,把权势看得太重了。
“不怕老先生见笑,我读这本书已经较晚了。”杨度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是在光绪二十九年秋天第二次去日本时,在横滨梁启超寓所里读的。一读之后我就被它迷住了,与梁启超讨论了好几天。梁启超也是极佩服老先生的。”
一会儿,严璩又进来说:“客人讲他有祖传秘方专治气喘病,请爹允许他进来见一面。”
严复为气喘病苦恼甚久,听说杨度能治病,马上改变了主意,要儿子让他进来。
“这些事还是你们后生辈去弄吧,我今年六十三了,又衰病如此,怎么能参与?假设我年仅天命,又或者虽过花甲而未病,我跟着你们再风光一回,即使杀身亡家也无所谓。”
严复严肃地说:“若是让袁项城做历史上的一般帝王也未尝不可,但现在要让他做立宪制的君主,他不是那块料。不是说他没有宪政方面的学问,那不要紧,你们这班子人可以帮他制定。我说的是他没有宽阔的胸襟和容人的气度。”
书生味十足的严复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何杨度过去从不往来,这段时期如此殷勤,原来是奉了袁世凯的命来请我参加他们的团体的。他心里颇为不快。倘若杨度不抬出袁世凯来,他或许会参加,现在他反而不愿参与了。
严复的脸色刷地变了,坚决地说:“袁项城做总统还勉强说得过去,做立宪制的君王,他不够格。”
杨度答:“早在光绪二十一年,我在京师会试时参加了康梁发起的公车上书,那时就与梁启超结识了。二十四年,梁启超来长沙办时务学堂,我又专去长沙看望他,还就《公羊传》中的一些疑问与之切磋。”
严复说:“二十年前我就说过,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
杨度说:“老先生这话最是说得好,天命不可违。天命属于谁,我们就尽力拥戴他;天命不予,强推也是空的。”
杨度暗思:这老头子果然不大好打交道。他是早作了准备的,便压下心中的不悦,做出一副笑脸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最近又将老先生的译著《天演论》重读了一遍,依然如十多年前读时一样,触动很大,获益良多。”
杨度跟不少大名士打过交道,知道对付这种人一是捧,二是镇,双管齐下,方可奏效。
他放下笔,把诗再念一遍,不觉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杨度的态度挺认真恳切的,严复不便立即下逐客令,只得敷衍两句:“你是什么时候初读这本书的?”
“严老先生,我虽不懂英文,但我在日本读过日文的赫青黎的这部著作,日文版的书名叫做《进化论与伦理学》,与您译的‘天演论’一名有区别。”
严复欣赏梁启超,见杨度谈起这段往事,便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梁启超的?”
“国民性”,杨度掂量着这个新名词,觉得这三个字组合得很好。
严复斜靠在红木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