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遇赏音穷途吐气 酬知己狱底抒忠·第二回
人世荣枯易变心,如何屡难助口寻?
优伶义气高千古,生死交情为赏音。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从幼学唱旦脚,歌喉宛转,相貌风韵,精于音律,凡字之音义及喉唇齿口,一些也不错,算是上等名优。但为人颇有血性,不肯向人争收媚取怜,有说他演得好的,他不以为然;即有说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为然。叹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场演剧上。只是四海茫茫,那个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与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乡,一个唱戏的人,倒弄得来像高人逸士,落落难台起来了。闻得京中最尚优伶,不论王侯贵戚,高官显宦,有一好子弟到来,人人争夺,缠头之赠,千金不惜。他因想:“都会之地,为人物会聚之所,岂无一二有眼力的赏识我于牝牡骊黄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进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晓得他是南边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师地方,唱戏只要热闹发笑,不论音律字面,并不管老少好丑,只要是小旦脚色,舍得脸,会凑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赠。若专靠唱戏腔口好,字眼正,关目节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绝调,觉得淡而无味,没有人要听了。与人往来,若顾些体面,不肯与人勾头抱颈,亲嘴咂舌,觉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蜡。
六生是顾惜廉耻的人,所以一团高兴,来到京师,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乡一般。担搁岁余,竟如苏秦下第,金尽裘敝,资用乏绝起来了。欲要南归,又羞见江南父老。有人约他到甘肃去,说:“彼处梨园绝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与偕往。
路上行了两月有余,到了甘省。南边人在彼唱戏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听,果然大有发财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厌的是昆腔。那南边来的戏子也要学他唱法,方能得时。六生听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于京师。要做运行生意,无人来睬他;若不惜运行生意,又无别业可做,何以为活?只得耐着满肚子气,挨身入班,有时终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场;有时扮些杂脚色,在场上凑数。名为旦脚,竟哪班中扛箱打杂的一般,弄得衣衫褴褛,比京师更不像人。向来人看我不上,今日连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兰州府太尊在公所请布、按两司并台府官员饮酒,凡有名的戏班都叫齐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场上搬演。众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娴音律,看了几出,都不入眼,问道:“有南边子弟善唱昆腔的么?”班中以六生对。遂点《荆钗记?钱玉莲别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愤闷之气,都发泄在钱玉莲身上,声情哀楚,字字动人。方布政拍案叫绝,唱罢,重又叫他上去,说:“你的曲子可惜埋没在这个班中”就赏他十锭银子。众官见布政说他好,亦都称赞起来,各出重赏。那时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来鄙薄他的,都趋奉他起来了。有的说:“六生向在某王爷府中出来的。”有的说:“扬州商家有名的脚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传他进去,叫他唱曲,赏了一副好衣服。从此六生之名震于甘省,不论仕宦富家燕饮喜庆,氍毹上没有六生便觉减色。由此缠头之赠,倍于他优,到此地位,不惟衣帽体面,亦且囊育余资。正是:
博得贵人青眼看,顿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时之际,方布政缘事逮问,此时心绪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里还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绝不见面。起身时,众人见人人往送,独六生不来相送,都说:“平日老爷何等待他,今送也不来一送,真可谓负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从拿问后,亲戚朋友四散躲开,即平时莫逆亲若弟兄的,见他势败,亦反眼若不相识。一路孤孤凄凄,除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