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第二回
士穷能守古来难,济变无才更足叹。
保护一家全节死,应令巾帼笑衣冠。
话说本朝近年,宁国府有一老贡生,姓王,名之纪。家有薄田几十亩,生子三人,俱已娶妻。最小的儿子,单名一个惠字,娶妻崔姓,众平县东岗人,亦儒家女。崔氏性质聪明,幼时,父母教以读书,辄晓大义;长通文墨,颇有才能,作事井井不乱。容貌姣好,素有美名,人家争欲得之为妇。后归王氏,婆婆死了,只有老翁在堂,崔女亲操井臼,克尽妇职。
大凡女子嫁时,见丈夫家贫苦,粗茶淡饭,便有不足之意,以上致公婆不悦,夫妇不和。王之纪家只有薄田数十亩,本是清苦人家,做他媳妇,焉得称心遂意?崔氏却安之若索,绝不嫌贫嫌苦,总劝丈夫读书,灯下做些针指相陪。虽年少新婚,并不偷安贪睡。妯娌亦极和睦,邻里宗亲皆啧啧赞叹不了。
那知过了两载,宁国地方大旱起来,一岁不雨,赤地千里。苗禾颗粒无收,米价腾贵,斗粟千钱。除了盈实富户,往往十室九空,饿殍相望。卖男鬻女,抛妻弃子的,不计其数。朝廷虽有赈恤,怎救得百万生灵之苦?更有一等最苦的,名为体面人家,其实一贫如洗。所靠教些蒙童过活,值此凶年,连砚田也都荒了,数口嗷嗷,毫无一条活路。欲做下流的事,体面攸关,既不便变卖子女,又不能伸手讨吃,闭门饿死的,十有八九。正是人民遭劫,玉石俱焚时候。
那王贡生本系贫士,两个大儿子虽皆进学,因本处无人请他教书,走到别处寻馆,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孙男孙女,到有数口,仰他过活。虽有薄田,若在成热之年,也可收租接济;即或不够用度,也好变卖于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白白送人,还要双手推开,那有来买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继而吃家中物件,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两顿饭的改为一顿饭,一顿饭的改为一顿粥。再隔几日,连这顿粥也艰难起来了。
古语说得好:“昔日穷,无立锥之地;今年穷,锥也无。”王贡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饿死不远,只营长吁短叹。一日,思量亲友家中借贷钱米以救目前之急,强步出门。那知有饭吃的,走去不见面;没饭吃的,会着了各诉苦况,正如楚囚相对,越添愁闷。走了一日,慢腾腾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个头晕跌倒在地。儿子媳妇知其腹内饿了,扶起坐定,将水多米少叫名粥汤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气清爽,便问:“今日从何得米?”大媳妇道:“将内门一扇,换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锅粥,大家都已吃过,留下一碗,待公公归来吃的。”只见孙男小女还在那里要吃,那知锅子里洗祸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们吃得不饱,啼啼哭哭,之纪见了,益发心酸。
到了掌灯时候,见一家都在堂中,之纪眼泪汪汪对着三个媳妇道:“我有一句话要与你们说,只是不忍出口。”媳妇道:“公公有话,便说不妨。”之纪叹口气道:“当此年景,我父子饿死,分所应得。你们妇人家,全靠夫家养活。从来说,巧媳妇不能为无米之炊。今夫家不能养活,教你们活活忍饥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这样时势,只有妇人肯去从人,尚有富家收养,到是一条生路。你们今日与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寻生路,亦免我死后挂牵。”说罢,不觉大哭起来。
两媳听了,俱暗暗流涕。单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边,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开口道:“公公所见不差,再过几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适人,我们纵有生路,公公、丈夫仍旧饿死家中,我们心上何安?媳妇想来,倒有一举两便的道理。我们身子,难道白送与人不成?须要得他些身价,方像一个模样。有了身价,便可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过去。但两位姆姆年纪已,又有儿女拖身,卖也卖不出价钱。我年尚少,又无儿女,面貌也还不讨人厌,不若寻条门路,待我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