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就去请那老者。”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钱粮尽行裁革。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叫名流贼。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他歌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