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可以脱他的鞋,但取不了他的头
是那么慷慨激昂的,并且他一定是跟武装的农民在一起。
陈独秀所猜,八九不离十。毛泽东在陈独秀辞离武汉的这一天,也就是9月4日,正身处安源张家湾的一处大瓦房,并且确实在大声说着话。这个大瓦房里开的是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军事会议,毛泽东是以湖南省委秋收起义前敌委员会书记身份说话的。陈独秀当然听不见他说的话,也想不到他究竟说些什么。
毛泽东身姿挺拔。他是站着说话的,手中拿着一张纸。他在用很大的声音宣布一件很重要的事项。
“现在我宣布,正式组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为余洒度,副师长余贲民,参谋长钟文璋。第一师下辖三个团。第一团驻在修水,以卢德铭警卫团为骨干,由平江工农义勇军和崇阳、通城农民自卫军组成,团长由钟文璋兼任。”
掌声之后,毛泽东继续宣布:“第二团,驻安源。由安源工人纠察队、安源矿警队和安福、永新、莲花、萍乡、醴陵部分农民自卫军组成。团长王兴亚、副团长黑筐。”
大家又鼓掌,有人小声喊万岁。来自安源的黑筐当上了副团长,自是满脸激动。
毛泽东又宣布:“第三团,驻铜鼓,以浏阳工农义勇队和警卫团一个营组成,团长苏先俊。”
除了单调的轮机声,陈独秀什么也没听到。他脖子里的褐色夏布围巾潮乎乎的,都是汗水。陈独秀这一天出了很多虚汗,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虚了许多。他扭脸,从舷窗看江面。这般看长江,与站在黄鹤楼第五层上面看长江,境界就迥异了。他现在既没有看到“阶段”,也没有看到“秩序”,只看到从舷边不断喷溅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水花。对此,他也没有细想。他不想再分析什么,归纳什么、推演什么了,他不想再作结了,结论都已经叫人家作去了。
在江轮于暮色之中驶经他的老家安庆的时候,陈独秀站起来,悄悄离舱,走上凉风习习的甲板。
他闻到了久违的家乡的空气,一时百感交集。他在一只木板箱上坐了下来。
一位蓝眼睛高鼻梁的传教士走上甲板,转了一圈,在佝偻着身子的陈独秀面前站定了。“这是什么码头,先生?”洋人的中国话说得别别扭扭,但是能够听懂。
“天下最好的码头,安庆。”
“为什么,安庆,是天下最好的码头?”
“因为天下最好的人就是从这个码头走遍天下的。”
洋人显然听不懂这种绕口令。
“先生,你病了吗?”他弯下腰。
“病得很重。”
“哪儿不行?”
“浑身不行!”
“某个地方不舒服,可以求教大夫。浑身不舒服,只有求教上帝。”
“我早有上帝了。”
“啊,我的孩子,”传教士兴奋起来,眼睛像蓝宝石一样闪着光。“你已经入教了?”
江轮这时候就拉出一声悠长的汽笛,仿佛天国的回声。陈独秀看看对方的蓝眼睛,平平静静说:“我自从出生起,就有我的上帝了。”
传教士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的上帝,姓陈。”
传教士更加不明白:“你说什么?我不懂。”
“我的上帝,就是我自己!”
“天哪,”传教士画个十字,“你应当这样说,上帝在我心中。”
“不,”陈独秀说,“我的上帝就是我本人。我走的每一步路,都秉承着自己的意志。如果说我以前也走错过几步路,那就是我秉承了人家的旨意,信了人家的上帝,所以我走错路了。我这场大病生好之后,每一步路,每半步路,都要秉承我自己这个上帝的旨意!我会继续走到底的,我不要什么人帮助,包括你这西洋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