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死》
鲁迅老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自从一九二八年五月那场大病以后,肺结核与肋膜炎就一直纠缠着他。他经常发烧,咳嗽,开始还能靠服药抑制,后来是服药也不行了,一九三四年秋未,他的低烧竟持续了一个月。人日渐消瘦,颧骨凸起,甚至牙龈都变了形,和原先装就的假牙配不拢,不得不请医生再作矫正。一九三六年春天,他的体重降到三十八公斤,穿着棉袍子在街上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有一次朋友聚会,与他交往并不多的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凭直觉就发现他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她请来当时上海最好的一位肺病专家作诊断,那美国医生仔细地检查之后,神色严重他说,鲁迅的肺病非常严重,倘是欧洲人,五年前就会死掉了,说得史沫特莱当场流下了眼泪。到这一年夏天,他甚至连陪客人吃完一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位日本朋友增田涉专程从日本赶来探望他的病情,他便请增田涉吃午饭,可是,他勉强吃了一点点,就站起来说:“我累了,上楼去休息,你慢慢吃罢”,即由许广平扶着,慢慢地走上楼去。留下增田涉一个人,陷入不可抑制的忧虑和悲伤。
衰老不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它更是一种心理现象。随着健康状况的恶化,鲁迅心理上的衰弱也日渐明显。他对物质生活条件的依赖越来越大了。中国人向来就有一种将舒适与自强对立起来的观念,孟子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名言,就是这种观念的经典表述。直到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写《救学弊论》,还这样断言:“凡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2这一套观念对鲁迅影响颇大,他在北京时就常说,独身者生活不能大安逸,生活太舒服了,工作就会为生活所累。所以,一直到与许广平同居,他都有意保持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冬天床上只垫一层薄薄的棉褥,也从不购置沙发二类松软的坐具。他日常的不修边幅,冬天的不穿棉裤,虽都有具体原因,但这种自奉俭朴以固德操的观念,显然是更为深层的依据。可是,自到上海以后,身边有了许广平那一双手的细心照料,他这种其实是可笑的观念,便难免发生动摇。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日衰,青年人的逞性之情逐渐减弱,他对物质享受的排斥态度,更势必日渐软化。每当农家中请客,桌子上排开五六个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再斟上一杯浓醇的黄酒,他的神情立刻就会变得欢快起来。虽然在举筷的同时,他偶尔也会说:“过着这样的生活,是会软弱的”,但他说话时的愉快的神态,早已经戳穿了这话的字面的伪装,他其实是一直都喜爱这样的享受,也甘愿“软弱”一下子的。3到后来,他在观念上也开始变了,有一次与朋友闲谈,他就批评章太炎《救学弊沦》中的那段话:“这活诚然不错,然其欲使学子勿慕远西物用之美,而安守其固有之野与拙,则是做不到的。因为是好事”,以他那样聪颖的头脑,谁能想到,在这方面却如此偏执呢?一直要到身体极度衰弱,肉体对意志的牵坠日益沉重。才放弃那种请教徒式的生活态度!当然,惟其是相当被动地放弃,他对自己目前的物质生活,就有一种相当大的依赖性。一旦发现这生活有可能改变,内心就会觉得恐慌。你一定记得,他与许广平相爱的时候,是怎样为了她的牺牲而感到内疚,可到这时候,他却顾不上这些了。有一次,几个朋友鼓动许广平参加社会活动,许广平也怦然心动,似乎是想答应,他竟当着那鼓动者的面,沉下脸来说:“广平你不要出去!”5他何尝不知道男女平等的道理,也何尝不了解许广平那热心社会活动的性格,要她整日在家里照料他的生活,她会觉得多么憋气。可是,他已经离不开女人对他的照料,已经无力独自填补放许广平跨出家庭之后的生活空白了。我觉得,他这一次拦阻许广平的粗暴态度,是将他心理上的不自觉的软弱,表现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从青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