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开(自序)
十三岁的侯二毛是什么样子?那些从我身旁忽闪而过的女孩子的笑脸,总让我忍不住要去想这个问题。走在山路上,总觉得她就刚刚挎着篮子,低着头,从我的身边羞怯地跑过;恍惚中也总能看到她坐在溪边,洗衣,洗自己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而抬头远望时,又看见她正在对面的山坡上,放羊,唱着那支最最凄婉的歌……就这样,她的影子时时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娃那样,她穿着土布红袄,扎着又长又粗的辫子,辫梢上插着花,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艳欲滴的山花,她爱花,就像所有的山村女孩一样,爱花,而她自己似乎就是另一朵刚刚含苞的山花。
又是开花的季节,此时,山路两边的草丛里、峭崖上开满了花,我已遥望不见60年前的那个开花季节里,13岁的候二毛那粗黑的辫子上插着的是哪种花,如今我只知道60多年前,在那个同样也是开花的季节里,13岁的候二毛,辫子上插着花的候二毛,就是从这条山路上,从这条两旁开满了花的山路上,和许多少女一起被日本兵押着,进了据点的。当年,那朵跌落在山路旁的小花,是侯二毛辫梢上插过的最后一朵花。
在据点里,13岁的侯二毛每天都要遭受日本兵的种种折磨和侮辱。
四个月后,13岁的侯二毛就被日本兵糟蹋得成一朵枯焉了的花,父亲便卖了家里的所有财产,还借了债,才把快咽气的女儿从日本兵的手里赎了回来。
这时,13岁的候二毛,肚子里怀上了日本兵的孩子。
为了赶走女儿肚里的孩子,家人用木杠在她的肚子上擀,赶驴拽着她在山路上颠……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候二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孩子就是没有下来。母亲不想看着女儿被折磨死,就找来了村里的几位乡亲,问能不能等孩子先生出来,然后再……乡亲们说怎能让这孽种见天日?!最后,人们请了老医生,老医生的一剂烈药灌进了侯二毛的肚子里。据说,孩子在侯二毛的肚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侯二毛也挣扎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不再挣扎了,侯二毛也终于不再挣扎了,孩子终于死在了侯二毛的肚子里,侯二毛也终于死在了被她擂塌的土炕里。
村里人又请了铁匠,铁匠用一天的时间,打了三根铁钉,三根七寸长的铁钉,铁钉被一根一根钉进了侯二毛的肚里,人们一边钉着,一边念叨着,说:不能让小鬼子的孽种出来祸害人,小鬼子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我打听过许多位老人,想找到候二毛的坟,村里也还有她的亲人,他们带着我,寻遍了村边的沟沟壑壑,60多年过去了,谁都已经说不清究竟哪一撮土里埋葬着侯二毛13岁的冤魂。那些个日日夜夜里,我总是在睡梦中,被砸向侯二毛身体的锤声惊醒,于是常常望着漆黑的夜空,整夜整夜无法入眠,就想:她还是个孩子,家里不多的粗谷杂粮应该还没来得及把她喂养成熟,她的身子一定还很单薄,皮肤很薄嫩,骨头也不坚硬,尖锐的铁钉轻易就能穿透她的腹部,还有她腹中的婴儿,可为什么那锤声仍然那么沉重,经过了60多年的隔音仍然那么扰人?每当耳边响起这锤声时,都好像有一根铁钉正在一点点穿透我的心,剧烈地疼。
当年关押过侯二毛的窑洞还在,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锁着洞门,也锁着那段黑暗的历史,锁着那段黑暗历史里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那段黑暗历史里太多已为人知的恐惧。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也蓄满了阳光,不知这些阳光当年是不是也曾洒在过侯二毛的身上?如果60多年前这里也曾有过阳光,那么洒在侯二毛身体上的阳光,一定是让她感到刀割般的疼,冰霜一样的冷。院子里的枣树挂满了枣,鲜红鲜红的枣无人采摘,落在树下的荒草间;院子里的枣树挂满了枣,鲜红鲜红的枣,当年13岁的侯二毛可曾采摘?这满地鲜红鲜红的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