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南国的梦
黑土
乔治·布朗德斯在他的《俄罗斯印象记》的末尾写过这样的话:黑土,肥沃的土地,新的土地,百谷的土地……给人们心中充满了悒郁和希望的广阔无垠的原野……我只记得这两句,因为它们深深地感动了我。我也知道一些关于黑土的事。
我在短篇《将军》里借着中国茶房的嘴说了一个黑土的故事:一个流落在上海的俄国人,常常带着一个小袋子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咖啡,就从袋子里倒出了一些东西……全是土,全是黑土。他把土全倒在桌上,就望着土流眼泪。”他有一次还对那个中国茶房说:“这是俄罗斯母亲的黑土。”
这是真实的故事,我在巴黎听见一个朋友对我讲过。他在那里一家白俄的咖啡店里看见这个可感动的情景。我以后也在一部法国影片里见到和这类似的场面。对着黑土垂泪,这不仅是普通怀乡病的表现,这里面应该含着深的悒郁和希望。
我每次想起黑土的故事,我就仿佛看见: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在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坚强的,连续不断的,孕育着一切的,在那上面动着无数的黑影,沉默的,坚强的,劳苦的……这幻景我后来也写在《将军》里面了。我不是农人,但是我也有对土地的深爱;我没有见过俄罗斯黑土,不过我也能了解对黑土垂泪的心情。沉默的,肥沃的,广阔无垠的,孕育着一切的黑的土地确实能够牵系着朴实的人的心。我可以想象那两只粗大的手一触到堆在沾染着大都市油气的桌面上的黑土,手指一定会触电似地颤动起来,那小堆的黑土应该还带着草原的芬芳罢,它们是从“俄罗斯母亲”那里来的。
不错,我们每个人(不管我们的国籍如何)都从土地里出来,又要回到土地里去。我们都是土地的儿女。土地是我们的母亲。
但是我想到了红土。对于红土的故事我是永不能忘记的。
在我的文章里常常有“耀眼的红土”的句子。的确我们的南方的土地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惜非常短促)就是在那样的土地上度过的。
土的颜色说是红,也许不恰当,或者实际上是赭石,再不然便是深黄。但是它们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红色,而且在我的眼前发亮。
我好几次和朋友们坐在车子里,看着一座一座的小山往我们的后面退去。车子在新的、柔软的红土上面滚动。在那一片明亮的红色上点缀着五月的新绿。不,我应该说一丛一丛的展示着生命的美丽的相思树散布在我们的四周。它们飘过我的眼前,又往我身后飞驰去了。茂盛的树叶给了我不少的希望,它们为我证实了朋友们的话;红色的土壤驱散了我从上海带来的悒郁。我的心跟着车子的滚动变得愈年轻了。朋友们还带着乐观不住地讲述他们的故事。我渐渐地被引入另一个境界里去了,我仿佛就生活在他们的故事中间。
是的,有一个时候,我的确在那些好心的友人中间过了一些日子,我自己也仿佛成了故事中的人物。白天在荒凉的园子里草地上,或者寂寞的公园里凉亭的栏杆上,我们兴奋地谈论着那些使我们的热血沸腾的问题。晚上我们打着火把,走过黑暗的窄巷,听见带着威胁似的狗吠,到了一个古老的院子去捶油漆脱落的木门。在那个阴暗的旧式房间里,围着一盏发出微光的煤油灯,大家怀着献身的热情,准备找一个机会牺牲自己。
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正人君子,我们都不是注重形式的人。这里有紧张的时刻,也有欢笑的时刻。我甚至可以说紧张和欢笑是常常混合在一起的。公园里生长着许多株龙眼树,学校里也有。我们走过石板巷的时候,还看得见茂盛的龙眼枝从石老院子的垣墙里垂到外面来。我见过龙眼花开的时候,我也见过龙眼果熟的时节。在八月里我们常常爬到树上摘下不